鸾星缠

　　第二天醒来已是晌午。
　　我睡在不知道谁的床上，被子裹得很暖实，垂到床前的珠帘一拨开就哗啦作响，屋里屋外都没人，静悄悄的。
　　【人呢？】
　　没敢翻人家屋里有什么吃的，桌子台子明面上又尽然没摆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会好多时辰了，肚子控制不住地咕咕叫。
　　此时一阵饭菜香从外面飘进来，闻得我口水直流。
　　好饿好饿……要变成饿死鬼了。
　　那饭菜香勾着魂吊着命，我费力挤出虚掩着的木窗，拼了命想出去，却脚下一空，转眼一骨碌滚到台下的草丛里，眼前金星忽闪忽闪，顿时找不到南北。
　　【嘶，大意了，没想到这边台沿这么窄。】
　　不过再顾不上这些那些了，饭菜好香，我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香气大概是从左边飘来的，从这看还能瞧见那青砖瓦房后面冒出的袅袅炊烟，只是楼阁重重叠叠，分不清在哪间，也实在不清楚该怎么绕到那边去。

　　不如到房上去。

　　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个想法，紧接着便列出一项项上房揭瓦…不是，上房勘察的好处。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虽然知道了大致方向，却不知道该走到哪一处，更况且房舍多而杂，从地面上绕圈圈可能把自己都搞糊涂。
　　如今好歹是个猫的身体，上房揭瓦算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了。
　　有道理，有道理。
　　我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上墙是眨眼间的功夫，视野一变，来到了墙上，再一跳来到房上。
　　瓦片灰黑，有的上面覆着薄薄一层青苔，有的积累尘土过多而长起杂草。上面还有些奇怪东西，远看一小粒的乳白，近看只道是小孩的乳牙，看上去是新扔上来不久的。
　　我心里立马脑补流着鼻涕的臭小孩口水，于是嫌弃地将它推下房去。
　　小孩怎么净往房顶上扔这些呢。

　　房上不高，尽管站上来了也只能看到相邻的几处，所以我不停从砖瓦间跳跃，眼睛始终跟着那缕青烟。
　　但我耐心不行，不一会就被一边推门而出的美人吸引去了目光。
　　不知何时，我已然来到许多人来往的楼边，她们的身影从雕花木窗里透出一块块，又在眼里凝结成曼妙身姿，蜷首舒肢，顾盼生情，手边薄如蝉翼的丝缎随之舞动着，仿佛天上仙娥。
　　让人看呆了。
　　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咕囔，打破旖旎幻想。
　　我忍泪，一面接着踩过房顶砖瓦，一面挥尾，心里假装她们也在流泪送别。
　　【可惜，美色不能当饭吃。再见了，我的美人们！】

　　小插曲很快过去。

　　我没一会就在一处窄屋里找到了饭菜香源头。
　　窄屋很长一条，字面上意思的并不宽，仿佛硬生生挤在这一处似的，房上常年烟熏火燎，落了厚厚一层烟灰，走上去时不仅烫脚还脏脚。
　　门外青石板铺就的过道，有人来来往往，端出一份又一份的美味佳肴，让人不禁看直了眼。可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别说让我这只偷腥的猫吃到几嘴的，不被狠狠赶出门都难。
　　我不得不琢磨着耐心等待。
　　等到这些人都走了，我才好溜进去偷…咳，品鉴美食。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大家说是吧。

　　但等了大半天，肚子饿到瘪到不能再瘪了，也没见人散。头顶烈日晒得头疼，嘴巴干渴缺水，我若是再不下去可能就得因着失水过多而休克了。
　　便顺着一边假山跳下去，隐匿其中，趁着人群空当时溜进去。
　　窄屋算是明亮宽敞，里面横向排了几口锅炉，前前后后立有好多架子，上面摆着各式东西，中间搭了好几口大锅，有几个人在灶前操弄着锅铲，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我小心躲在架子下，盯着人过去过来，然后慢慢移动到最后一排去。

　　不多时就来到那没人的最后一排。
　　柴火整齐贴放在尽头，一旁木桶里的清水已然见底，又有几根板凳横在灶前，上面堆了什么还盖着白布，隆起一长团，样子怪怪的，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这什么呢？是还没上的菜吗，我怎么没闻出香味来？】
　　我跳上去。
　　先是观察附近有没有注意到我…很好没有，厨子们都在做自己的事，于是我紧接着掀开了白布，露出底下的端倪。
　　是个人。
　　极为中肯的答案。
　　再加上从五官等进一步判断这是个女人。
　　而女人双眼紧闭，眼底青黑一片，皮肤惨白到骇人，样子貌似和平常的人不一样。
　　我颤颤巍巍想要测测她的鼻息，但凑得太近似乎闻到什么了鼻子忽然很痒，像有羽毛轻轻拂过一般……
　　【啊秋——！】
　　喷嚏一旦起了念头就完全阻止不了，我揉了揉鼻子，又狠狠吸了几下鼻涕。
　　好像有点感冒。
　　“诶，哪来的猫？”面若死鬼的女人不知何时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一副睡饱的餍足模样瞧着我，“…等等别想跑啊，小猫！”
　　那女人力气大得出奇，单凭两根指头就擒住我的后腿。
　　【你放开！】
　　我顺势来了个倒挂金钩，给她手上咬上一嘴，女人嘶地一声皱眉，又忽而一下舒展开，唬道：“嘶好疼啊……骗你的！”
　　“我手掌上全是老茧，这点疼算什么。”
　　女人干脆就这样提着我，扯开身上白布，从长板凳上坐起：“诶，你们瞧，这哪来的野猫，都溜进来偷吃了。”
　　我倒着，血充得脑袋顿时沉重几分，随着女人的走动而前后晃荡越来越晕。
　　好不容易等她停下了也挣不开她的魔爪。
　　救命……这回是真救命。

　　厨子们有男有女，身上穿着的布衫多是棕灰，少有艳丽，白布在额头上绕有一圈，袖口都挽起显得干净利落，这会停下手上，往这打量。
　　“哪来……”有人说，“那官家的府里，不就有养猫吗？”
　　女人想了想，倒也赞同，“也是……没记错的话还是前些时日突然出现在府里的。”
　　而她想着想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等下，还有人记得官家曾对咱说的吗？”
　　有人答道：“俺记得是要俺们对猫儿好点。”
　　女人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是了！”
　　“当时还觉得奇怪，府里也没养猫，直到某天忽然冒出来一只黑猫……”
　　站在女人左手边的另一个厨娘插嘴回答：“我晓得我晓得，那天正是我路过狸奴房前，当时给我吓得……”
　　又有人接嘴道：“看来官家很宝贝这些猫啊…诶，那常许你赶快放下放下！”
　　被叫做“常许”的女人闻言，完全没顾及我能不能反应过来，一瞬便松开了手。
　　“咚。”
　　虽然四脚着地，但重力推得我一股脑砸到地上，只能狼狈爬起，笨拙举动引得一旁厨子嗤笑。
　　你大爷的……

　　隐约有饭菜的糊味，厨子们也就散得七七八八，各自回到各自岗位上，挥勺的挥勺，烧火的烧火，只留下之前说话的那个厨娘。
　　“那怎么整，赶它出去么？”
　　常许托腮，蹲在一旁苦恼，两眉毛几乎要缠在一起打结。
　　厨娘边给出中肯恰当属实的建议，边小心揉着我脑袋：“这猫儿可能就是饿肚了，不如就先给它些吃的看看，要吃完还不走，之后再赶也来得及。”
　　“允儿，为甚么你摸就乖，我摸就吼？”
　　常许尝试着要摸我，却被一爪驳回，只得悻悻收回手，回以一瞪眼。
　　允儿捂嘴轻笑，打趣道：“你也不看看你给人家摔的一跟头，又怎么不会怕你？要我的话，躲你还来不及呢。”
　　“你躲我作甚？”常许来劲了，扑向厨娘，仔细着挠她腰间，逗得她乐不可支，“不许你躲不许你躲。”
　　允儿笑，堪堪躲过地上的我，却又被常许压到厨台边动弹不得。
　　“好，好，我不躲我不躲！”
　　“这还差不多。”
　　常许说着，手便缠上面前人的腰肢，两人紧紧贴在一块，言笑时亲密无间，颇为般配。
　　莫名给我塞了一嘴的粮。
　　可恶。

　　“小猫啊小猫，你要吃什么？”
　　她俩闹了一阵，允儿才在一众人戏谑的调侃中脸红脱身，此时将我抱起来到处理食材的后院。
　　后院中央有一口井，有小厮一刻不停地摇着把手打水，倒出来的水，顺着连接的竹筒一路往下，流到屋檐下的水槽中。
　　今日晴好，厨子们搬来一些水盆在后院洗着菜。
　　允儿停在某处，将我托到盆前，看看我又看看盆里现杀的鲜鱼问道：“怎么样，吃鱼吗？”
　　那一盆子的鱼血，腥味蹿到鼻子里惹得我反感极了，立刻连滚带爬地要回到她身上。
　　【不不不……】
　　我不爱刺身，我不爱生鱼肉，拜托离远点。
　　她安抚似的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只好来到下一处，“那这个呢？”
　　我闻言看去。
　　那是一大盆的白菜，因为刚水洗过而显得水灵鲜嫩。
　　于是很快沉默下去，努力思考，并试图弄清楚她是怎么得出我会吃蔬菜这个答案的。
　　【我是猫啊！！】
　　哪有猫会吃大白菜的，好歹都是粥米之类的吧。
　　厨娘见我嚎得大声，恍惚间似乎明白我意思，无奈道：“可哪有猫也不爱吃鱼的，真是怪哩！”
　　我一下哽住。

　　“常许——”
　　厨娘一见到常许就拉长音，不再想着让我一饱口福，心里算盘打得飞快，“这猫好像都不吃，索性直接丢出去吧。”
　　常许笑，点了点她额头：“你这退堂鼓打得起劲，这一会就不想做好人了？”
　　“哪有，是这猫太挑了。”
　　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这根本无法辩驳。
　　好吧，这猫吃鱼是天性，我不吃确实是我问题。
　　“那还是跟着我去前院看看吧。”常许伸手接过我，直指鼻尖，唬道：“要再挑可就真丢你出门了。”
　　我冷哼一声，不屑回眸，心里腹诽：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还有饭吗？”
　　常许随手拉过一个刚端菜要出门的人。
　　“有的，在那边蒸着的。”
　　“多谢。”
　　常许将我放到一边不用的台上，一手掀开和锅一般大的竹盖，顿时涌出一大股蒸汽，露出竹桶里的饭。
　　她用筷子挑了几下，盛在青花碟子里，递到我面前。
　　“快吃。”
　　和昨天见到的米不一样，白米掺着黄粒，而没认错的话黄色的好像是粟米。
　　我还想再矜持一下，却抵不住常许的灼灼目光，勉强弯下腰，注意全然贴在面前人身上，又给我猝不及防烫了一嘴。
　　……什么仇什么怨，来这世界没一天就给我烫两次了，是我遭人嫌还是今日黄历不顺啊。
　　糟心完了。

　　但尽管心里再不舒服，也还是乖乖吃起碟子里的五谷粗粮。
　　白米口感上倒和大米并无二致，稍微硬一些，粟米倒是很香，头一次吃，感觉还蛮新鲜。
　　“怪猫，居然爱吃米饭。”
　　常许见此连连称奇，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就要记下，而门外忽然有人喊她名字。
　　“常许！”
　　她连忙收起小册子，“做什么？柳音阁的食材不都端去了吗？”
　　“有人找你，是官家眼前的红人，呐，你自己瞧去。”
　　传话的一使眼色，然后一拐钻到某处，又去忙自己先前的事了。
　　“什么人……”常许嘟囔着，不明所以，“这官家眼前的大红人可不就只有……是你。”

　　我专心干饭，头也不抬，只用耳朵时不时听听动静。
　　常许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凑成一堆乒乒乓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饭碟忽然被人拽走。
　　【喂……】
　　正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打搅我好兴致，一抬头却是一早就不见身影的那人。
　　她歪头，眉眼弯弯，好笑地瞧着我护食。
　　“寅儿，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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