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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他的病人当中。那个小丫头业已长大成人,出落得雅致清丽。他感叹的同时又无法相信。真的是她吗?涟漪,是那个心地善良,在人前像只小老鼠似地躲躲闪闪的小丫头吗?在他的脑海中,涟漪好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把名字送给他的时空里,和眼前的女子似乎不相干。
眼前的女子是一位城市丽人;而涟漪是一个让人同情的小女孩,和那片土地有着不解之缘。每次出现,身上总沾着泥土,好像刚从地里钻出来似的。这让他倍感困惑,眼前老是更迭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新的,本能地产生排斥;旧的,似乎太遥远而模糊起来。思来想去,他决定将名字还给她,让她在他的心里一夜之间长大,带着他的同情心。
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多给她什么。作为成年男子,他已把他的爱给了另一女子。他曾暗自发过誓,这辈子决不有负于她,不管生老病死。他决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无情无义。
可是,感情似乎由不得人。它在他无知无觉下酝酿着,一夕之间突然涨溢,令他颇为狼狈。
他以为他们可以做普通朋友,从当前开始,没有历史。他担心儿时的经历会使他们的关系过于亲密。那种危险,他时时提防。幸好,她对此一无所知。他原来的名字,普通得一呼百应:宋兵。高中时,他忍无可忍,逼着父亲把名字改了。清凌,是母亲翻遍字典给他找的。
他要把涟漪纳入他的视线之内,而又不渗入她的生活,像儿时那样,随在她旁边,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会极时出手,他现在完全有这个能力。他看得出,她需要帮助。
星期三的一整天,他始终有种莫名的兴奋出没于心头,就像在校期间期待出游一样。不是因为可以见到她,而是因为终于能为她做点事情了,他替自己辩解道。
当听到她不想过来时,他的心情一下便沮丧到了极点。下班后,他固执地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笔在纸上不停地乱画着,仿佛一停下来,他的心跳也会跟着停顿。他的手越写越快,思绪则飘忽于过往的时间河流中,一段段,一片片,来来回回,穿梭如织。他似乎要在脑海中编织一张有关涟漪的网,为什么要去编织这张网,他压根没细究。不过是一种随意而为的意识活动而已,有何必要去追究呢。
涟漪的出现,让他倏然而止,这才发现,纸上写的几乎全是“涟漪”二字,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惊悸之余,慌忙塞进一本书里,唯恐让她看见。
身着黑灰色职业套装的涟漪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殷勤的笑容里投有冷漠的阴影。脸上的妆容清淡雅致。一头浓密的短发,齐耳的发梢向内弯成漂亮的弧线,露出细长的颈脖。一说话,领口里的锁骨突兀横陈。
她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挺立在他的面前。勃勃生气的身体与她眼里的空洞虚弱绞成两股气势,形成一种刚柔并济的气质。眼里淡淡的漠然、虚空和强打起的一丝喜悦,形成氤氲之气,迷漫开来,很是吸引人。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能感觉到她那颗虚弱的心,无着无落,一如他的母亲。这种奇怪的感觉,是错觉呢,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时无法把握。
每当有此感觉时,他就会有种想要把她握在手心里的冲动。他迫切地想呵护她,就如同年少时想呵护他受伤的母亲一样,不过,那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现在不同了,他可以做想做的一切。
然而来自良心的不安,终让他心生疑窦。他可以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以目前的处境来说,他不能、不可以在心里给她留有位置,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以不停地忙碌来逃避内心的彷徨。不要给她丝毫的暗示,他时时提醒自己。可过了一阵儿,他又不以为然起来:我对她的感情不过是同情而已,值得这么不安嘛。
他已给他们的关系作出界定。他不能逾越,她也一样。
开始,他对她暧昧的话语感到惶恐和失望。她嘴角若有若无的轻蔑和眼睛里的冷漠,更令他不快。她在他的心目中自然有别于其它女人,她……即使对他怀有好感,他也希望她用心传达给他,而不是用露骨的言语。
他憎恶向人投怀送抱的女人,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这种风骚女人所引诱,抛妻弃子。
但是,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他又转了念头:如果母亲偶尔也开开玩笑,苦中作乐,就不会得忧郁症而过早地离世了;如果那样的话,他现在也就了无遗憾,因为他太想让母亲享享他的福了。方涟漪至少还知道抖抖地向外界伸出自己的手,虚弱地试探着。可是,自己的不知所措却伤害了她。虽然从涟漪的眼里,他能触感到她的脉动:虚弱得一塌糊涂;但她故作强颜的轻蔑也同样刺伤了他。他要以其人之道还以颜色:别小瞧了他,他也不是好惹的。
他本能地意识到涟漪对他存有的好感,本能地感到欣欣然。同时,他很清楚,回避这份好感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又不想失去连接于心的对这份好感的喜悦之情。因而小心谨慎,好像还是伤了她的心。为此,他感到沮丧、害怕,害怕从此又失了联系。
现在,随着她的离去,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他狠狠地掐灭烟头,猛一踩油门,车子像受了惊的野马向前蹿去。他喜欢飙车,在速度中将所有的烦恼击碎。没开多远,下班的人潮就将车流堵成蜗牛爬行状,在混乱中慢慢挪移。这座城市不大,只有两条贯穿东西南北的主干道,并交汇于此,人流和车流不约而同地从这里聚集,疏散。因此,这个地方常堵得让人发慌。
在焦躁中,他突然思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韩秀婧。
秀婧以前是他的邻居,经常到他家串门,很讨母亲的喜欢。在母亲生病期间,她更是跑得殷勤,有空就过来看护。在不知不觉中,两人有了朦胧的恋情,如雾如水,简单而美好。母亲过世后,她成了他唯一信赖和亲近的人。大学毕业后,为了爱情,秀婧毅然决然地跟他来到这里,远离繁华。
一年后,他用母亲留下的财产,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结束了彼此寄住在集体宿舍里的简陋生活而同居了。当时,还不兴这个。只是他们都是外地人,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还有一年来的亲密交往,让看在眼里的同事们自然而然地认同他们:已经到了那个程度。只是同事们不理解,领一张结婚证,办一次喜宴就那么难吗?从大城市来的就那么清高,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吗?可两人都觉得,感情不需要用一纸手续繁杂的证书来约束。况且他们现在暂时还不想要孩子。
又过了一年,秀婧考上了公派上海某所大学心理学系的研究生。虽然有些难舍,但他还是支持她去,机会难得。科主任以过来人的世故告诫他,女朋友走之前,赶快去领张结婚证吧,身处两地的恋人分手的实在太多了。清凌笑笑,要分手,一纸证书岂又能留得住。主任叹了口气,是啊!现代社会变数太快,也只能两眼一闭,以不变应万变。主任是个面面俱到的老好人,未到四十便秃了顶。
秀婧曾多次劝他和她一起考研,可他对学习提不起兴致,不到半个月他就放弃了。还振振有词地宣称,我学习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
他和她离别快两年了。两年的时间对恋人来说似乎太长了点,期间他们偶尔也曾相聚,感情好似依然如故,但彼此间的沟通却越来越少了。她屡屡劝说他回上海,连工作单位也给他联系好了,是一家大医院,只等他首肯。但他固执地留守在这个城市,不论秀婧怎样劝说甚至哀求都无济于事。
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好呀,破破烂烂的,落后愚昧,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秀婧大惑不解,如果不愿回上海,我们可以去北京。
他闷头不响,就是不挪窝。秀婧也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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