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童话镇

　　“喂！希希！我听说深圳下大雪了！那你还能回来吗？”嘈杂的人群中姜文希重新坐下，费力地分辨着手机对面夏闻远的声音。
　　“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冲锋陷阵的是前面的爸爸。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再说一遍好吗？”
　　“我说我不太清楚，这里人特别多，不知道啥时候能轮到我们。”
　　“什么？希希？你说什么？”
　　姜文希怒了，冲着手机听筒大声喊着，“我说我不知道！”
　　旁边一圈人同时回头，正在打电话的爸爸也被吓到，姜文希尴尬地笑，对面的夏闻远倒是笑得很是开心。
　　回家一定狠狠打他一顿。
　　回家….去年这时候还在跟夏闻远一起带着小白四处招猫逗狗，现在却在这个鬼地方，真讨厌！这个鬼地方也许听到了她的心声，开启了极其恶毒的报复模式，头顶的几个大灯在闪烁了两下之后，突然熄灭。
　　人群骚动起来，爸爸挤过来护住她，依然是那个气味，烟味夹杂着奇怪的风尘仆仆的味道，这一次姜文希却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耳边夏闻远还在滔滔不绝诉说着想念，隐隐约约姜文希听到他说他和妈妈在一起包饺子，听到他说给自己留了两盘，听到他说今年傻平把家里收拾得可喜庆了，听到他说大家都在想自己。
　　真奇怪，在这样的氛围中，周围沙丁鱼群受惊一般的骚乱，黑漆漆，冷冰冰，却在握着爸爸的胳膊，隔着冷冰冰的手机听到夏闻远的声音时，无比心安。
　　这场雪比想象中持续了更久。
　　漫长的等待中，手机没电了，睡了又醒了，电还是没能来，他们也还是没能出发。
　　原定五天的旅程拖到了一周，他们回到了工地。
　　夏闻远的爸爸妈妈都回来了，正等着这个大团圆的新年。然而姜文希窝在盖着两层被子的硬板床上，脚冻得冰凉。
　　工地也没有电，这场大雪让整个城市的电力系统都瘫痪了，爸爸借来了柴油发电机，至此电热毯才真的热了起来。
　　给奶奶报了平安之后，姜文希躺成一个大字，冷是不冷了，但是实在是无聊。刚刚冷的时候脑细胞都在关心自己会不会被冻死，现在不冷了，脑细胞都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空虚到想去学习。
　　姜文希想了想，箕拉着鞋子凑到门口想去看看爸爸在做什么，却没看到人。
　　转头给夏闻远拨去电话，感谢夏叔叔，他送的这只猫头鹰即使在寒冷暴雪中也能把消息带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不知多久。
　　“文希！我回来了！”
　　“我先挂啦，我爸回来了。”姜文希披上衣服出门，爸爸手里提着一大袋肉和菜，右手还提了一只鸟，“路上捡到的，估计是到南方来过冬的，没想到南方这么冷，冻僵了。”
　　“这是什么鸟啊？”
　　“不知道，估计是大雁吧，你把它放小太阳旁边烤烤，看看还活着没，死了的话我给你宰了吃肉。”
　　“好。”姜文希一手捏着一只爪子，还挺沉的。
　　“我去给你做羊肉，你那些叔叔伯伯们家都在附近，一起包了车回去了，这几天估计就咱俩了，等通了车，咱就回家过年！”爸爸拎着菜进门，想了想，又把才拎了出来，“外面冷，放外面省的冰箱了。”
　　坐在红彤彤的小太阳旁边，姜文希打量着这只被冻僵了的傻鸟。
　　大雁南飞这篇课文她一年级就学过了，遵循大自然安排的习性按时南飞的雁却遭受了背叛，有多少南飞的鸟儿在今年彻底留在了南地呢？
　　空旷的工地被雪覆盖，脚手架密密麻麻向上延伸，还未建成的高楼上蒙着绿色的纱网，钢筋水泥的世界。爸爸不让她到这边来，因为危险，在这场暴雪中，不知道哪些设施已经摇摇欲坠。
　　忍了几天之后，无聊到极点的姜文希还是遛着自己的小傻雁去了工地，她给这只傻鸟取名叫小燕。
　　四处都堆满了各种砖瓦钢筋，走着过去很费力气，她走的很慢，不知因为雪很厚。还是因为爸爸说工地上不知哪里就有一些带着钉子的钢筋之类的，埋在雪下看不见，人一旦踩上就会受伤，若是钉子上还有锈，就很容易破伤风。
　　必死无疑。
　　姜文希试探着向前，幸好有小燕在前面帮忙探路。在看到小燕的足迹之外的脚印的时候，她愣了一愣，脚在上面比了比，比自己大一些，又没有爸爸的脚印那么大。
　　在想明白工地里有其他人这件事的同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南方湿冷的空气从咽喉流进肺里，猛地被呛到，姜文希眼泪都要出来了。
　　跑吧！爸爸今天去做零工，她自己在这儿，碰到啥鬼东西她都招架不住的。等到姜文希安抚完自己的肺，完成了这个逃跑的英明决策的时候，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小燕最近几天明显胖了的身躯已经走出去了十几二十米。
　　这是一个追上去还是跑回去的生命终极问题。
　　天要亡我！姜文希都没来得及叹气就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上去，再叹口气小燕就跑不见了，那肥硕的背影摇摇摆摆。
　　追上小燕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小燕是只大雁。她为什么会认识到的呢？因为踉踉跄跄没刹住车，左脚绊倒了右脚，她直冲着小燕的屁股过去了。
　　这只傻鸟受到了惊吓，于是展开翅膀，并清空了自己一天的存货。姜文希看着眼前那一坨形状怪异的鸟粪，还有一只大声叫喊着展翅飞向天空的小燕，甚至还听到了哄笑声。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天太冷了，一定是冻僵了，出现了幻觉。
　　为了逃避真相，她回头都回的格外缓慢，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再怎么逃避也要面对。
　　姜文希还是看到几个笑得很夸张的男孩子在看着她，甚至还有一个男生指着他的方向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砖块摞成的墙旁还靠着一个女孩子，齐耳短发，戴着红色的耳包，对于姜文希来说，她嘴角挂着的的微笑比旁边男生的大笑杀伤力还要强。
　　丢死人了，她甚至想刨个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降一下自己脸上的温度。
　　但是碍于前面小燕飞走前留下的那坨，她还是站了起来，假装淡定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
　　“哎，你也是从那边偷跑进来玩的吗？”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姜文希不知道是其中哪个说的，她根本不好意思看过去。
　　“是啊，我妈妈在附近等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姜文希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玩吧！你那只鸟，还能飞回来吗？”还是那个男生。
　　姜文希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小燕会飞这件事本身她就给忘了，“会的吧。”她回答的心虚，能够飞上天空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钢筋铸造的牢笼？
　　好在也没人纠结这件事儿，这种地形复杂的工地本身就是孩子的天堂，更何况里面还要南方少见的雪，城市的其他地方人来人往，铲雪车四处搜寻，而这片工地则人迹罕至，保留了最原始的雪地。
　　除了雪，还有建筑自己家园的砖石，他们三天前就发现了这里，从一个狗洞钻进来的。
　　问话的男生很明显是这个团伙的话事人，他的邀请并没有遭到反对。
　　刚刚丢了自己养了几天的小燕的姜文希，刚刚趴在地上出了大丑的姜文希，还是被这几天的无聊打败，上了贼船。
　　“你和许强是夫妻，我和淼淼是夫妻，章伟和刘平你们两个造房子，我们四个垒灶台做饭，可以吗？”最后的“可以吗”纯粹是加上以示民主的，因为分配的过于清楚。
　　他们四个没有人应答，似乎都同意，姜文希不服，“凭什么我和许强扮夫妻？我为啥不能跟你，或者我一个人过也行。哦，对了，许强是哪一个啊？”
　　她纯粹觉得没面子，刚见到这几个人自己的脸就都跌没了，凭什么听他们的啊？
　　高高瘦瘦的那个男孩子乖乖巧巧举起了手来，他比姜文希高了两个头，人高马大但是戴着个眼镜，斯斯文文地发言，“我。”顿了顿，手挨个指过去，“章胖子，刘矮子，徐曦徐大少，陈思淼。”
　　果真都很明确，一个胖胖的，一个矮矮的，那岂不是许强就要叫许高个，还有徐大少什么鬼？姜文希嗤笑出声，扳回一城，“姜文。”
　　那个叫淼淼的姑娘一脸惊讶，“你和一个明星一个名字哎！”
　　姜文希一脸淡定，“是吗？那她应该很好看吧！都当明星了。”
　　“……”淼淼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嗯…..可能不太好看。那徐大少归你了，我跟许强一起。”
　　她达成了她并不想达成的目的，但是却难以再收回自己的话，算了，将就着过吧。
　　他们那一天，用雪捏出了一片冰雪世界，用工地上的砖砖瓦瓦做出了三层小楼，只是外面搭的灶台要比小楼还大一点，不过也没啥问题，民以食为天嘛。
　　“你为啥叫徐大少啊？”
　　“因为很酷啊。”
　　“谁告诉你这很酷的？”
　　“我哥。”
　　肯定是个像姜辰一样不着调的哥哥，在这冰天雪地的南国，姜文希又一次想起那个自称姜帅的哥哥，不知道他有没有变得更酷一点。
　　等到太阳要下山的时候，他们的城堡已经初具雏形，“很不错，我们明天再这个地方见吧！把我们的冰雪城堡搭建起来！大家都同意不？”
　　“行。”姜文希跟着他们一起钻着狗洞出了工地，“姜文，你走哪边？”
　　姜文希没有反应，“姜文？”
　　“哦哦，我走….你们走哪边啊？”姜文希指了他们的反方向，绕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狗洞。
　　她终于回到北方，没能在第二天与那几个高矮胖瘦再见。爸爸抢到了车票，赶忙趁着短暂的春假没有结束，踏上了北归的旅程。
　　她在南方待了将近半个月，那只冻僵的大雁在小火炉旁醒来，陪伴她度过了几天无聊的时光，然后展翅飞翔。
　　后来，姜文希无数次回想起那片工地，和她一起度过一个下午的几个孩子，还有一只南飞的雁，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小燕现在怎么样了呢？
　　徐大少怎么样了呢？还有高矮胖瘦和那个嘴角挂着笑的小女孩，他们怎么样了？
　　她无从得知，生命中许多人都像那只雁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不声不响地离开。
　　后来的后来，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也只能模糊记得，那是一个暴雪初霁的晴朗午后。
　　姜文希回到家的时候，夏叔叔和林阿姨已经回四川了，她没能见到他们。
　　但是来日方长，她没有像以往那般难过。
　　姜文希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然后被一声“姐姐”雷的外焦里嫩，她是同辈中最小的一个，从未被人叫过姐姐。
　　她抱着那个似乎长胖了的小团子，左瞅瞅右看看，总觉得这个开始叫姐姐的姜文博很陌生。她戳了戳姜文博肥嘟嘟的脸，看着上面的肉凹陷下去然后弹起来，“再叫一声姐姐给姐听听。”
　　诡异地，姜文希想起了电视剧里演的，“妞儿，给大爷笑一个。”
　　此情此景，确实很像是复刻了恶霸们的那种无耻行径，她的手捏住了姜文博的脸，“不叫我就不撒手。”
　　生活还是那个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一场暴雪而改变许多。
　　他们照常开学，照常在做值日的时候一前一后提着垃圾桶去学校的垃圾站倒垃圾，照常放学一起走，上学一起来。姜文希照常看她的小说，每天晚上给夏闻远添堵；夏闻远照常每天上课定时回头吓，下课就和班上的男生一起去操场上疯跑，在尚还微冷的春天跑出满头的汗珠；杨华清跟着一个个的音律每天遨游，偷偷的，不被人发现的，坚持着自己的小爱好；张磊照常每天照顾着一个健康但是已经仿佛瘫痪在床的傻子，辛苦但是自得其乐；李克桐照常努力学习，做最乖的那个学生。
　　一切如常，若是能够一直如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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