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黎寂曾经以为，一缕幽光已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未曾想在他的灵魂已经垂垂摇曳时会出现一壶烈酒将他燃烧生命剩下的一粒火星引燃，以燎原之势让他的心死灰复燃。

　　这是缘，这是孽。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

　　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这是黎寂二十年来第一次与人携手共赴新年，他向来不在乎过年过节，却牢牢的记住了这次。他的视线细细的描摹过裴玉泽的面庞，少年的变化总是惊人的快。不过短短半年，当初稚气的脸颊已经消瘦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发锋利的下颌。不同于秦英精雕玉琢般的隽秀，裴玉泽的长相是糅杂了痞气与傲慢的张扬。

　　“崽子，你是不是长个了？”黎寂看着及至自己眉上的少年，有些拿不准。

　　裴玉泽转过身来看他，特意靠近比划了比划：“好像是啊。”他斜着眼看向黎寂，笑说，“过不了一阵子可就超了你了。”

　　黎寂一把将他拽到怀里，狠狠地揉了揉他的额发：“那也是本座的小崽子！”

　　两人在芥子宫的生活不可谓不惬意，裴玉泽的伤是全好了，甚至在芥子宫浓郁灵气的调养下连境界都有所松动。黎寂趁这机会，将他剑招的漏洞一一都查了个遍，硬生生将因裴玉泽动作不规范导致的威力降级给提了上来。终归是没浪费他这一身功夫。

　　裴玉泽还是没接受《灵修录》。黎寂深知他的顾忌，他既然都不急于这一时，黎寂更不可能催促他。不过，按理说《灵修录》对心境的要求只会比《拂风九诀》只高不低，随心随意更甚其他，实在也不是裴玉泽的好选择。有些时候，越是卓越的功法越是需要顶尖的高手才能修习，就算落入他人之手也只是白白浪费。

　　黎寂想要给他留下什么，却一直没有头绪。

　　青青种的菜很好吃，先天灵力滋养出来的食物总是带有特殊的韵味，想来他们二人已是半月未曾出宫了。

　　“可恶，你把我好不容易束好的头发弄乱了！”裴玉泽嗔怒。

　　黎寂笑着将他拉到小几前坐下，将铜镜摆到他面前：“好啦好啦，本座来伺候你一回吧。”

　　裴玉泽挑了挑眉，任由黎寂捯饬了。

　　木梳被他拾起，始自头顶，于发尾分离。黎寂的手纤细修长，同他面上的皮肤一样，苍白的几近透明。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对沾染了千万人鲜血的凶器。玉手穿梭在墨发之中，若隐若现。裴玉泽的秀发乌黑浓密，与黎寂发丝的柔软不同，是坚韧粗硬的发质。黎寂细细地动作着，眼中是显而易见的专注和温柔。裴玉泽透过铜镜，看见他眉眼低垂，妖艳的面孔呈现出奇异的娴静，两粒小痣带来的魅惑被他身上近乎神圣的气质压制住。

　　这是一位美丽、温柔、强大的男人。他拥有着倾倒一切的魔力。

　　在芥子宫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负它的仙宫之名。这里令人迷恋，这里使人沉沦。

　　裴玉泽看着镜中人将最后的玉簪插上，只道，拥有过这样一刻，怕是之后死去都能够说上一句“不枉此生”。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

　　“主人、主人！”青青的纯粹令他有时显得毛毛躁躁。

　　“在呢，怎么这么着急啊。”黎寂少有见青青大声说话的时候，看见他这番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青青闻声寻来，在见到黎寂和裴玉泽在一起时略显慌张地收了步伐。

　　“我、我……主人……”他看看裴玉泽又看看黎寂，欲言又止。见黎寂并没能明白他的犹豫，他只能硬着头皮，“是、是白林山——”

　　黎寂对“白林山”一词极其敏感，他马上收了笑，皱着眉沉声问：“白林山？秦英出什么事了？”

　　裴玉泽一听是白林山出事，亦是一脸严肃。

　　“没事。说吧。”

　　青青瘪着嘴，细眉微蹙：“一群魔道围到白林山下了！血腥气我老远就闻到了，是杀了不少人过去的！”

　　黎寂在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无力思考一切的始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到不知做什么才好。

　　当年青青折下一条柳枝让秦英带走，秦英游走四方最后定居于白林山，将那条柳枝插在了山门前。青青靠着这如同分身般的柳条，陪伴秦英二十年，代替黎寂多年默默守护着他。

　　那柳枝，今已亭亭如盖。

　　“怎么办，主人？”

　　“我该怎么办？”

　　青青贵为柳妖，却也因为真身的限制永守芥子宫。无力，无力。

　　还是裴玉泽率先冷静下来，他扶住微微颤抖的黎寂，让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黎寂，我们必须去一趟。”

　　黎寂艰难地将视线聚焦：“对……对，我、我先去昀璧找如意楼的暗桩打听一下。”他挣脱裴玉泽，往前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道：“你先留在这……收拾一下。等我、马上，我马上回来，带你一起回去。”

　　黎寂本以为他会冲动到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掌握到所有消息，然后立马启程向白林山处。但当他迈开步子，他才知道，每踏出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双脚仿佛深陷泥沼。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快些、再快些，但身体仿佛在青青告诉他白林山出事时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怕自己忍不住直奔白林，一路上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的理智不要崩溃。

　　在秦英面前，一切都是沙尘。一切胆敢污染秦英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英儿……我的英儿……”

　　我的理智就此而存在，我的一切妄念因你而生。你永远不会征伐，因此我是你的界壁，一切污浊由我来面对，一切不堪由我来遮掩。你纯洁如纸，我漆黑如墨，你就干干净净的享受美好的人间，由我来守护你的一片安宁……

　　“黎寂与秦英……真相究竟是什么？尘封二十年的历史……”

　　裴玉泽注视着黎寂的背影，他清楚的知道，一切的真相即将大白，冥冥之中，是命运在抽丝剥茧。

　　白林山、揽月岛、芥子宫。

　　二十年前黎寂横空出世，二十年前秦英一剑动江湖。

　　四年前皇族覆灭，四年前揽月岛事变。

　　裴玉泽回过头，是青青在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突然明白，青青这样的表情是透过他在看他心底的另一个人。

　　玉泽少爷。

　　青青是在看秦英。

　　“我是因秦英而生的。”

　　裴玉泽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你是——”

　　“我本是宫中无数凡木中的一个，是主人给我灵气，让我成妖，让我化作人形。”

　　“让我陪伴秦英。”让我保护秦英。

　　裴玉泽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不明白。”

　　青青清楚的知道，他根本就不明白。他是妖，即便是黎寂，也不会有妖更能感受人心。裴玉泽从心里都冷透了，他从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了。黎寂曾说，他需要照顾的从始至终就只有秦英一人，这个人——裴玉泽注定不是芥子宫的主人。他曾以为裴玉泽与秦英很像，但他错了，秦英千般万般的好，裴玉泽一分都不及他。但纵使这样，真正能让黎寂以爱人身份放在心上的，上天入地也只有这一人。

　　他是妖，他比天地下的任何人都清楚黎寂究竟是个什么人。黎寂浸于污垢，秦英就像他的明亮面，因此他永远无法向秦英表露出哪怕一丝的恶劣——就像，他为此甚至选择了离开。

　　青青走到自己的躯干下，明明春天刚刚到，他却感觉自己要枯萎了。裴玉泽是黎寂可以展现真正自己的人，他可以肆无忌惮拽下深渊的人。这样一想，也许还是裴玉泽更惨吧。

　　“裴”一字，注定要与黎寂纠缠一生，至死不休。

　　做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是不是更好呢？

　　青青不知道。他的一生只会有关黎寂、有关秦英。严密的结界会将他永生永世困于仙宫，但他并不想去到外面的世界。这是黎寂留给自己的，他愿意用自己漫长的生命替他看家。

　　同样，他会因此自私。他承认自己夸大了白林山的险情，秦英的功力不会对付不了那一群魔修。但他不会让自己真正的主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他相信黎寂同样如此。

　　青青苦涩的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枝干：“原来我也是有心机的啊……”

　　他曾以为他可以永远如黎寂所期望的那样天真无邪、直白无畏，事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他只是可以在面对那二人时才会永葆初心。

　　——

　　“走了，玉泽。”

　　黎寂回来了，他拿上了“肃”。

　　在他一脚踏上木桥时，回头望向青青：“后会无期。”

　　青青笑了，一如当初黎寂回家时。腼腆的、温暖的，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留不住、留不住……

　　他是柳，却常常与人送别。

　　都说外面天高海阔，就让这世上其他的所有柳树代表他、代替他陪伴他所在乎的人。就让他的柳絮在任何地方扎根，将春意散播到广袤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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