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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
一时间展傲风面上似现出了一瞬斗志,然而也不过是一瞬而已。紧接着,他垂首苦笑:“输得起么?”
“展傲风,我问你不敢打吗?”
霁月血气上涌,将眼睛染了一圈红,第一次认真叫了他名字。她身子难以自抑地抖,脊梁却挺得笔直,一句话自咬紧的后槽牙缝隙间挤出,却是掷地有声的铿锵。
这次展傲风没说话,二人缄默对望,她却从他眼底的苍凉里看见了一路走来遭遇的那些无辜百姓,惨叫与嚎哭犹在耳畔,泪水与血水迹犹未干……
她心知现下应当动手,却犹不想熄了己方志气:“以命相搏未必会输,几个月前,我师父曾凭一人之力退了两千敌军。”
“可突厥此次投在朔措的兵力是八万……”
“姑娘,有些时候,在某个当口,人总得承认,命如草芥。况且,”展傲风自嘲一哂:“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如他。”
这是霁月第二次感受到“英雄末路”,第一次是在窥缘镜中眼睁睁看着展清风战死在祖煌杏白林。
此事若是由着她的性子,绝无可能有分毫妥协,纵使前方是抽筋剥皮、剜肉剔骨,她也定要逞这一时意气,拼着一腔孤勇向前。
然而人总是在一瞬间长大,战争就像这一过程的催化剂,她刚理解何谓牺牲,便被疾驰向城下的八万敌军逼着明白了生活不止一时意气,此时此刻担在她肩上的是朔措城、是几千条人命、是比千钧重的责任……
他们何辜?
当初在冥界,她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也从未说过半个“求”字。如今,顽固死守了数百年的骄傲和自尊、血性与意气轻易被展傲风口中的草芥压了一头。
英雄末路,原是可笑至极!
余光瞥了眼再过须臾便可入城的敌军,霁月接过无咎,眼珠子在眼眶里逡巡一圈儿,挽回几欲夺眶的泪意,面部线条因灼灼烧着的怒火与恨意绷得死紧。
但也不过是片刻,这份紧便在一瞬被极致的松取而代之,与此同时,利刃入肉声划破耳膜,激起的锐响令她整个灵魂不住战栗,无咎剑终是刺进了展傲风的胸膛。
她绷了半日的脊梁佝偻下来,明明身子那么纤细,无力得却像是山岳的倾颓。
“展傲风,你不是孬的。”
至此,无咎剑之“咎”到底又添了一桩。
……
“戏唱完了,劳烦阁下闭上城门,自行滚蛋吧。”霁月半个眼神都不愿分给白皮怪物,目光紧追城下敌军的马蹄,没好气道。
“完?只怕还早着!如今突厥兵马已临城下,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当口,纵见城门已关,但凡有些血性,也决计不会无功而返。”白衣人虽“仁”、“义”、“礼”皆所亏良多,好在还有几分可信,遵从承诺撤了施在城门上的法力,却丝毫没有讨人嫌的自觉,以倨傲的姿态颇为碍眼地冷眼审视着底下因城门复原而欢呼雀跃的一众士兵。
霁月瞥了眼正排兵布阵的敌军,此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亲临。
她从前行走江湖,最多对付过当街强抢民女的富家酒囊饭袋及其手下一二十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家丁,如今看着数以万计的敌人只觉头痛,蹙眉转身,目光在周围士兵中一轮,踅摸出个副将模样的人,走上前道:“我乐意帮忙,你们说怎么打,我照做便是。”
方才士兵们离得远,听不清三人谈话内容,只看到她杀了自家将军,虽见展傲风一死城门即关,能猜出个大概,却仍难免心存芥蒂。此刻她上前搭话,竟无一人接茬。
好在副将能坐到这个位置,到底较旁人多几分容人之量,纵心下亦颇有微词,却好歹还算客气:“姑娘还是随百姓们一道自城后走吧,毕竟无论出于什么,展将军确系你所杀,你留在这儿……恐对军心无益。”
说完,他轻叹口气,叫上几名校尉下了城楼,去沙盘室共同商议御敌对策。
若要从全身上下寻处最灵光的地方,于霁月而言,那必定是眼睛。一点朱砂虽因贯穿太阳穴得名,却并非只能打这一个地方。
她修习一点朱砂时,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人体每处构造乃至各大小*穴位她皆烂熟于心,且一打一个准儿。
她刺入展傲风胸膛的剑是偏的,表皮处还对着心脏,却巧妙地倾了几分,堪堪绕过内里要害。素来引以为傲的本事在这等无能为力的场合派上用场,也不知是否算得荣幸。
霁月心里憋屈得很,但白皮怪物仍杵在边上看戏,她无法将展傲风一息尚存的实情道出,而苦战在即,大家各司其事,千钧一发之时,也绝没有她耍脾气的份儿,万般苦闷只好悉数咽回肚子里。
“滋味如何?你帮着展傲风一路从太守府杀至城楼的功劳他们转眼即忘,迫于情势下的杀手反倒结下好大一个梁子。”白衣人冷声啧啧:“公主殿下,这群记仇不记恩的凡人有什么好帮?不若随我回冥界去。”
“随你?你也配?老娘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再怎么着也不用怪物操心!”霁月一腔火气正无从发泄,有人主动撞枪口,立时回以一个甚是凉薄的讥笑,大步流星走远。
她承认,有一瞬她是真想就此走掉的,她又不傻,何苦非去吃力不讨好?
但也不过是一瞬,行经沙盘室时,她终是住了步子,又摸出颗匿形丹,暗想:小师父,愿我所为如你所愿。
她悄悄潜入时,那名副将正在发言:“夫兵者,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是也。今临近岁末,严寒难当,我军又居守城一方,大可巧借天时地利,于城墙洒水,结薄冰一层,以增敌军登楼之艰。此外,将军身陨一事,尔等当守口如瓶,切勿泄露半分,大敌当前,绝不可自乱阵脚。
眼下城外聚了约莫一万敌军,原是为再度入城试探,今既见城门已闭,即将开战,势必传信回本营,半个时辰内,突厥主力必至。但就目前来看,我军优势更大,可赶在他们到来前先行发起进攻,与此同时,分一卒兵力助城中百姓后撤,再派出五队人马,分开向周围五郡求援,起码让他们做好御敌准备,若朔措……实难保全,这个缺口至少不能一路开到中原。”
三名校尉领命出去调度各自底下兵卒,室中除去隐匿了形体的霁月,所剩不过三名将领。
副将先沉默了会儿,而后自袖中摸出两根草叶,攥在手心递于二人眼前:“来,一人一根,抽到短的留城部署。”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皆未动作,年长些的将领道:“咱们剩下的人里头,属您经验最丰富,城中部署非您莫属。”
另一人接着附和:“是啊,刘哥,有何吩咐,我二人去做便是。”
“行了,别都哭丧个脸,搞得像去送死一样,不过做个最坏的打算罢了。”刘副将轻拍了拍二人肩膀,然而却并未起到宽慰的作用。
见状,他扯出一个苦笑,也放弃了自欺欺人,正色道:“前去周围五郡借兵,一往一返少说也需半日,而突厥主力却少顷即至,我军人数本就不足对方八分之一,方才又折兵少许,大伤军心,一旦其援军赶到,势必只得转攻为守,避其锋芒,陷入极致被动。
倘我们当真未能坚持到五郡派兵,届时我想……与你二人中一位各自率一路骑兵,从左右两侧门分别冲出,穿上突厥服饰,争取乱了他们阵脚,多拖上片刻。运气好的话,或还可深入其内部,斩其首领以解其体。”
“我去!”二人异口同声。
霁月估摸着匿形丹的时辰恐怕又要到了,没再继续跟进这两个壮烈成仁名额的最终分配结果,提早离了沙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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