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勾

　　妈妈。两个字喊得晦涩，却是这辈子也无法再得到的回应。

　　他们说得对，蓝家已经被都城遗忘了，蓝家人融于戚家，外公外婆年岁已大，唯一继承于蓝家血脉的她，也不是令大家满意的人。他们说得对，蓝家会永远消失。

　　妈妈。她再次呼喊出声，可喉咙如同被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这两个字有如此重量，如何都拉不出来。

　　又一阵风吹进把窗帘刮得胡乱飞舞，吹散她的眼泪。

　　在这场悲哀中，戚栩的肩膀靠上了张热乎乎的脸。

　　温朵脸蛋的潮红还未全部消退，睫毛又浓又密，视线望着窗外的天。她不说话，就这么静静靠在她的肩膀。

　　即使知道温朵现在意识不清醒，戚栩也无形中感受到了安慰。

　　“好多星星。”温朵手指指着窗外，轻声道：“好漂亮。”

　　“嗯。”戚栩喉咙酸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架飞机飞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在漆黑的夜里若隐若现，“有飞机。”

　　“我没坐过飞机呢。”温朵声音小小的，“我以后一定要賺钱去坐飞机，去看海。”

　　“我看过海很多次了。”戚栩放柔了声音：“跟我妈妈一起看的。”

　　温朵问道：“海漂亮吗？”

　　“虽然那时很小，但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戚栩眼神飘忽，“海蓝得那么纯净，海上的浪花比天上的云还白。”

　　“是啊，”戚栩崩溃地捋了把头发，“当时我五岁，是第一次听到妈妈说想要死这种话。”

　　风胡乱在她脸上拍吹着，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眶，她止不住哽咽。

　　她永远忘不了，五岁那年妈妈带她去看了海。妈妈穿着一袭白裙光着脚丫在海滩牵着她的手带她散步。妈妈是怎样松开她的手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妈妈松开她的手后眼神放空地看着大海一步一步往里走的情景她还记得十分清楚。妈妈一边往里走，一边自言自语着：“带我走吧，带走我吧……”

　　年纪那样小的戚栩并不能懂妈妈话里的意思，只傻傻认为妈妈是要去玩水。直到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她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幸好那时旁边路过一个住在海边刚出门散步大叔，大叔听到她的哭声很快救起了濒临死亡的妈妈。

　　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戚栩都觉得是那位大叔救了妈妈一命。其实没有人能救得了妈妈。世界上大多数人包括妈妈的亲人，都只是把她往深渊里越推越深。

　　终于，她情绪全然崩溃，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一种强忍着又抑制不住的哭声，那样撕心裂肺，胸腔剧烈起伏，快要呼吸过度。

　　温朵伸手揽住了戚栩。

　　幽静的时间里，戚栩哭够一般，或是今晚气氛使然，又或是她真的需要发泄出来，她自顾自打开了那个在心里封闭已久的暗匣。

　　小时候戚栩总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有一个帅气的爸爸，一个温柔的妈妈，有喜欢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想要什么玩具家里人第一时间会给她买，她想吃什么零食伸手就能要到。

　　她上幼儿园就知道了，她家里跟幼儿园里的其他小朋友比起来还算挺富裕的，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家里的司机接送，在校门口她想买棉花糖想买棒棒糖都可以。她还知道，她的家庭是个和睦的家庭，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吵架。妈妈会抱着她给她唱歌，给她穿好看的裙子，爸爸会给她带国外的饼干巧克力。

　　渐渐的戚栩长大一点了，被众多小朋友羡慕的她，开始羡慕起别的小朋友。

　　她羡慕同桌的阿花每天都是父母来接送阿花放学，爸爸送不了就妈妈来，有时候阿花的爸爸妈妈还会一起手牵手来接送阿花。她羡慕小刚的爷爷只是偶尔给小刚买棉花糖，小刚偷偷吃糖的话，他的爷爷就会吹胡子瞪眼地骂小刚，可那也不是真骂，小刚一哭他爷爷就会抱着哄他。她羡慕小云家里常常一家三口去游乐园玩，还会拍好多照片。

　　她放学回家趴在爸爸身上问他可以带她去游乐园玩吗，爸爸总是回答她说工作忙。

　　她抱着妈妈的手问她可以带她去游乐园玩吗，妈妈说人太多了，她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戚栩那时的愿望从变成小花仙换成了爸爸妈妈能一起带她去游乐园玩，再变成爸爸妈妈能手牵手来接她放学，再变成其中一个能亲自来接她放学就好。

　　最后，戚栩的愿望变成了爸爸妈妈能吵一次架。

　　原来爸爸妈妈不吵架不是因为和睦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爱。没有感情的两个人是无法产生任何情愫的，就连争执都需要面红耳赤嘶声揭底的愤怒。

　　老师说过小孩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是父母相爱的证据。既然爸爸妈妈不相爱，那为什么要生下她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小戚栩很久。

　　五岁那年小戚栩和妈妈去海边玩，发生了妈妈试图跳海自杀这件事。回家后家里一阵兵荒马乱，她在闲言碎语中听到了抑郁症三个字。

　　原来一切幸福都是假象。她并不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她是毫无感情联姻下的意外产物。

　　戚家从戚峰爸爸那代开始做酒店，做的不大不小，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远在都城群英荟萃的商业圈说不上话。到戚峰接管酒店时市值上升了些，生意越做越大，快上升到都城的一线牌号。蓝家那时就已经算都城有头有脸的牌号了，餐饮连锁店开了好几家。结果好巧不巧那时蓝家资金链出了大问题急需周转，多年坚稳大山可能会一时轰然倒塌。这种危机时刻，戚家老爷子主动说愿意帮这一把。商业家族还能怎么合作最能保证诚意呢？除了股份就是证件上那么一层羁绊。

　　两家老人决定联姻。两个年轻人屈于父母，组成家庭，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戚栩。

　　酒店和餐饮的合并，这场联姻成就了戚家挤入都城商圈上层的传奇。

　　戚栩蹒跚学步时，妈妈有时会抱着她陪她玩，更多时间是坐着发呆。

　　抑郁症或是从那时就开始了。亦或更早。

　　妈妈脸上永远都没有表情。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由于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沉默寡言的妈妈开始接受医生治疗，在一些强力药物和妈妈即使接受治疗好转也不明显的状态下，她频繁地忘记一些事情。比如说忘记戚栩的名字，忘记她的小名叫小羽毛，忘记她今年五岁半，忘记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喝妈妈泡的牛奶。

　　她虽然不能理解抑郁症确切的意思，但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妈妈会得这种病的原因是因为她不开心。因为接受治疗的原因，她有时会看不到妈妈。她能看到妈妈时，就给妈妈讲好多学校发生有趣的事情，给妈妈唱好多歌。

　　她以为自己故事讲得越多，妈妈就会变得越来越开心。她以为自己歌唱得越多，妈妈病就会渐渐好起来。

　　事与愿违，八岁生日那天，她满心欢喜捧着别人送她的鲜花跑进妈妈最喜欢呆的别墅后面的小花园，没有如往常一样看见妈妈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身影，只见她躺在一片花团锦簇中，身上满是鲜红的血，闭着眼睛，嘴角是她从未见过的笑。

　　在她失去意识前，戚栩好像看见一只鸟飞进花园，像在为妈妈送行。

　　自由飞翔的鸟。妈妈的名字叫蓝袅。

　　那刻她觉得，妈妈从她早就干枯到死去的生命里解脱出来了。她永恒自由了。就像妈妈提早两年写下的遗书里说道：一眼就忘到头的人生轨迹让我麻木又痛苦，我只想做一只自由的飞鸟于翱翔天际。

　　在失去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后，戚栩还没从无边无际的阴影中缓解出来，妈妈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爸爸带回家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女人。

　　小男孩比她高比他壮，跟她出如一辙的脸蛋上挂着腼腆的笑。他叫她妹妹。

　　和小男孩一起来的女人身材羸弱，脸上虽美却有些苍白，仿佛轻易就会被折断。

　　爸爸说这是她的哥哥和新妈妈。她这才知道，这是爸爸在大学就开始谈的女朋友，他们谈了好几年感情一直都很好，只是因为女方家境问题爷爷奶奶一直没有同意。两人未婚先孕偷偷生下了个男孩，本想着这能逼家里老人松口，没想到却遇到了联姻。这是能一跃龙门的大好机会，戚峰衡量再三犹豫许久，答应了下来。一妻一子在外九年，法律上的妻子逝世，家里老人年岁已大。他领了他们回家。

　　刚失去妈妈的戚栩哪里能同意一下多了个哥哥和戚家女主人，这对去世的妈妈是多么大的讽刺。她从不给所谓的哥哥和那女人好脸色，她冷眼对他们，跟他们斗气，跟他们水火不相容。

　　小孩儿思想简单，没心眼子，所谓真情换真心，快一年的相处中，她渐渐感受到了这个哥哥和女人没有恶意，对她也不错，她正想敞开心扉接纳哥哥和新妈妈，灾难意外接踵而至。

　　那天她穿着新妈妈买来的白色碎花裙，抱着哥哥最喜欢的变形金刚蹦蹦跳跳地跑去哥哥房间，嘴里喊着小望哥哥，开门却看见哥哥趴在地上哭，还不停扇着自己耳光。

　　“小望哥哥……怎么了？”她声音颤抖着问。却不料戚望激动地冲上来把她推倒在地，豆大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他尖着嗓子狂吼：“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妈……死了！”

　　“不可能。”怎么会呢？阿姨怎么会死呢？阿姨上周才带哥哥和她去了游乐园，怎么会死呢？戚栩机械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没注意到我妈从之前就开始吐血了吗！她身子一直都不好！怎么不可能！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戚望抓着她的领子狠狠摇晃，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她脸上掉，模糊了她的视线。

　　怎么可能呢？阿姨之前的确是在手帕上吐血了，可阿姨说是不小心咬到舌头了，是小问题，她说没事呀。

　　“你怎么不去死呢？”戚望撕心裂肺地狂喊着，跟一只暴走的野兽没有差别，他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我妈累死的！在外面带着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顶着心理压力活了九年，累出一身毛病来！如果爸爸不是和你妈结婚，我妈至于这么累吗！”

　　“我……”我妈妈也不愿意呀，戚栩被戚望吓到了，话到了嘴边却是无声。

　　“你个没有良心的，你怎么不去死呢？我妈妈对你那么好，你还让她滚出戚家，你对她说着这世界上最难听的词，你扔掉过她给你做的早饭，你故意打脏她的白裙子，你不许她进花园，你居然还说她是小三，明明你妈妈才是后来者啊！她的真心换不来你的真情，她只来了戚家一年，还没怎么享受过就病死了。”戚望松开了攥着她领子的手，绝望的掩面痛哭：“她进戚家才一年，她那么爱爸爸……没人承认她，没有一个戚家人承认她，她就病死了，她就死了……”

　　那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痛苦发狂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她的脑神经。

　　脸上分不清是戚望的眼泪还是自己的眼泪，戚栩眼前浮现出阿姨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和妈妈沉默发呆的脸。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谁能告诉为什么她总是如此难受？她只想想依靠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为什么呢？

　　戚望疯了一般砸了她的房间，从此之后视她如仇人。从小玩到大的青梅邻居白芝喜欢上了戚望，站在戚望那边，与她断交。

　　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失去的却如此之多。

　　她像是站在大海里的一支残骸浮木，漂浮在茫茫大海里，许多年来，找不到任何方向，找不到自己。

　　温朵静静听完，在戚栩呼吸平静下来时，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戚栩，期许，是出自张敬修《文忠公行实》：而其学一本之躬行，根极理道，以此独深相期许。”

　　温朵的声音轻柔又肯定：“你是你妈妈的期许，是她的希翼。小羽毛的意思就是，她一定期许你做一个自由的人，能在天空中如鸟儿一般飞翔，去追逐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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