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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奢3
这大抵她数次晤舒韫荣她最为出挑的一回,丹罽色的内襦衬着朱湛的滚边窄袖褙子,青玉案的芙蓉簪悬着铃铛的吊坠,步起来窸窣不停,却显得她面容寡淡。她原本生得秀丽,衬不起这等花团锦绣的装扮。贞献亦起身施礼,舒太妃向今上欠身道:“叨扰官家,内侄今日奉命到禁中,老身特携她来向官家请安。”贞献别过眼瞥向舒韫荣,瞧她正目露挑衅地觑向这处,又欲盖弥彰地低首垂手端端立着,经姑母引荐她便婀娜多姿地叩首,“韫荣谨拜官家。”昔日贞献亦曾听过些奇技,说养在勾栏瓦舍的行首娘子们俱是窈窕的身段,水蛇杨柳一样的腰条,嬛嬛一袅别有风情,可世家贵女有闺训要矜持守度,将才她这般地窈窕诱人并不合礼数,还真肯豁出去,言罢今上不叫起,“朕以为舒氏亦是清贵氏族,自舒皇后一代起势,而今却渐次衰败。太妃既能在禁庭有一席之地焉不懂教导子侄?”
舒太妃立刻会意,替她作掩饰道:“陛下恕罪。韫荣在闺阁与贵妃私交甚厚,而今会面顿觉亲切,竟将诸般礼节混忘了。”说罢舒太妃乜斜她道:“快给贵妃磕头。”韫荣迟疑的倏忽便听贞献笑道:“瞧太妃说的,这点子压箱底的旧事还值当提一回。昔全顾着令妹对吾祖母的敬仰,两家常有走动。长辈嘱咐我等要和和睦睦的,吾便从命则罢。私交甚厚四字实是谬论。”今上揽她坐定,端了一碗略温的茶给她,“太妃见谅。阿献自育魏王总遇抱恙,至今尚未复原。”舒褐是最明白是非的,听传言又素道她是温缓慈软的脾性,“贵妃究竟年纪轻些,这生养之事是最有学问的,得贵妃得了闲可去惠文坐一坐。”这等凭着多她些岁数便动辄教诲的人,她是见惯不怪的,以前敬着她的辈分历来是顺从,今上按住她的皓腕,“不劳驾太妃。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妃所来若为请安业已停当,请回罢。”
舒褐观他面色,“说来是老身有事恳求。韫荣即入孜阑园待选,她到底是老身的嫡亲侄女,还望官家多多担待。”他却只流连在贞献只身,瞧她眉心微蹙,似有愁怨,“是皇后同尔等议定的?”舒韫荣闻言直起腰身,“妾自知才德疏浅,但自集英筵遥遥一见官家便心旌摇曳,只盼能长侍君侧。官家倘是天上神祇,妾便甘愿做一小小侍者,愿以蒲柳之身济尾生之誓。”饶是贞献听尽了恭维话需还得替她臊一臊,表诚忠的事是历来屡有的,但能扯得如此令人叹服还是头一例,“妾当真是自惭形秽,不料舒三娘子对您情钟至此。”今上摆手制止给她二人赐座,“满天下的青睐与中意比比皆是。然同甘者多,共苦者鲜。孜阑园待选一事朕早意作罢,单提此事的确难全。”
两人静默半晌,不意他竟丝毫不留情面,睨着顾贞献无动于衷,此刻舒韫荣只得退让道:“请官家允妾入掖庭服役,允妾长随姑母身侧罢。”顾贞献秋波流转,仿佛是意料之中的抉择,今上向舒褐颔首示意,“舒氏曾屡出后妃,因荫封而授官的比比皆是,令尊令兄如是。原在汴京有些舒氏的传闻,言称心赛穹高却才不能及。半载之前贵女相聚的雅集席间,舒氏亦曾与同席田氏有所龃龉。此间事皆是谏官所告,不知是真是伪?”舒褐噤声,纵使谏院再清闲,尚且管不得旁人的家务事。舒韫荣愈发恼恨,是哪个长舌多嘴无事挑唆,“官家英明。小人谮言绝不可信,雅集席间分明是田氏寻衅在前,家门闺训至此,妾当为己澄清分辨。”
今上细细打量着面前盖碗,她的辩解只作耳旁风,“或然或谬朕何曾计较。只是甄遣之间早有定数,纵使是舌灿莲花亦不能动辄更改。”舒韫荣红着眼圈发狠地扫视顾贞献,想是她嫉妒成性横加阻挠,舒褐已不抱期望,却闻外间传话道:“官家,太后娘娘到。”在贞献罕有的印象中,她一向深居简出不察世事,怎会掺和其中?太后尤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模样,“我瞧舒氏倒合眼,官家便将她赐给我,此后在惠康服侍受吾管束。”
舒褐登时心失一跳,只觉内里鼓槌不迭捶打,正似警钟长鸣一般,她这个内侄亦是众星捧月的鞠养着,名义是做内人女官,实则是伺机近水楼台,舒褐面露讪讪,“韫荣不堪大用,恐怕难以当惠康的差事,娘娘还是将她给了妾罢。”太后微挑眉头,复稍含笑道:“这话倒怪。先前将她夸得万般妥当,而今却说不堪所用。紧要事宜办不得,尚有端茶递水的闲差。若还不成的,还有洒扫乾净的粗使。贤妃是不曾领过一日差的,更不知其中辛酸苦楚。而今她既决意做一驱使,你何不令她遂意?”
舒褐觑向韫荣,示意不能,韫荣却心满意足道:“娘娘抬举,妾感激涕零。能入惠康是偌大荣幸,妾甘之如饴。”舒褐方想制止说情,却见太后肃容道:“你两人的筹划孰有不知。若教舒小娘子入惠文,可算是给你多添了位养女,今后无数事生发而来,坏了吾的清净。如教她留在紫宸,却还是你那番算盘。贤妃,先帝业已升遐,名分既定无甚可争。我昔便乐见万事平顺,为丁点的宠眷闹得面青脸红,你意何如?”舒褐见势只得暗暗求神拜佛,想她只有自求多福的份,“妾惶恐,还请娘娘息怒。”连同今上与贞献亦深深垂首堪堪竖立着,听太后续道:“吾尚有事要往坤宁去一趟。”几人俱道恭送,太后抬掌示意她的押班席商将舒韫荣携入列中,舒褐眼见她于内人群中鹤立鸡群却卑躬屈膝的模样,当真是抚心捶胸也没奈何了。
坤宁殿亦鸦雀无声,崔寿衡面色僵僵地到殿前迎宾,“孃孃下降,妾不胜欢欣。然秋冷霜冻时节,孃孃还应善自保养,当多在殿中纳暖避寒,今后有事体着人宣妾前去即是。”太后却不理她的恭维和寒暄,只是淡淡道:“听闻皇后日前病过一场。”崔寿衡心想她亦是做过数年小君的,个中的艰难与辛酸她想必最能体会,故而哀哀道:“御医说妾是病起于内。愁怨摧伤肺腑,兼有秋凉时景的缘故,种种相叠方才病倒了。”太后瞥向他,却未稍降辞色,“愁怨?你好端端地坐镇中宫,怎生便如同寻常邸子里的妇人?莫不真是为裴氏,还是为顾氏?”皇后依旧是愁容似雾笼罩,“孃孃不知,裴氏自幼伴妾身侧,即便是嫡亲的姊妹尚且不如她。顾氏骄横逆礼,官家却姑息宽纵。她竟胆敢在妾的坤宁殿掌掴妾的女史……”
太后直直注视她,令她辄噤,“裴氏冤与否你最是清楚,吾与先帝看重你的善与仁,由此将你许配四哥。你今后是欲将通篇的心思皆灌注于对垒顾氏?”崔寿衡怔愣,她曾亦是明艳而跳脱,集英筵上最为出彩的一个,“妾不解孃孃的意思。”太后幽幽叹息,似是惋惜她走窄了路,“你谋同舒氏要将舒氏女引入禁庭,是当真想替官家甄选一个贤德疏贞的娘子?”
崔寿衡仰首还以颜色,“妾是替皇家子嗣谋。今官家子息单薄,且均为顾贵妃所出。一旦山陵崩,则必是顾氏子御极。顾氏外戚如日中天,如此岂非滋长顾氏势力?官家一向告诫妾要懂得制衡,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当真是赐顾氏专房之眷,妾当请官家于其子成年时赐死顾贵妃,以防不测。”阒然宁静倏忽,太后遄道:“分派冬衣炭火一事你该多留心。去岁这事办得不妥,竟有十余名宫人受冻而死。”崔寿衡不以为意,甚至尤微笑道:“如此小事不足挂齿。妾会命人申饬分配物什的内侍,叫他们审慎处事。”
太后侧首凝睇她,“小事?涉及性命到皇后口中竟是不值一提?”崔寿衡这才补救道:“孃孃误解了。比起皇嗣绵延,宗庙传承,下人之事自然不要紧。”太后加重口气道:“你身所着服裳,日所用器物无不是她们辛勤所造,爱人者人恒爱之,失人心者必是群起而攻之。难道你只将你与顾氏的朝夕长短放在眼中?”皇后懵然看向她,“昔年先帝好生嬖幸王娘子,还曾起过立其弱龄皇子为储君的念头。孃孃便从不曾怨怼过?”太后怒极反笑,“皇后只是一个职分。我既能履职替他安稳禁中,又有祖宗家法在上,先帝纵使眷爱深重,亦不能废我而易立王氏。更何况王娘子是个真性情之人,我与她亦是融洽。钦彝,你与崇山是先帝赐婚,不由得己选。他既属意顾氏,你又何必横生枝节?”崔寿衡登时恼恨道:“妾才是官家名正言顺的妻。他怎可偏袒嫔御而疏远妾?区区一时兴起算得了甚么?论礼论制,官家总该是最属意妾的。”
不可教也果真是棘手,太后皱眉道:“一时兴起?你单单瞧着他为顾氏所做的,桩桩件件,还要掩目盗雀?这世间最不可谈礼教法度的便是恋慕之心。他视朝主宰已要克制本心,你还盼他再克己复礼些,彻底做了礼教的傀儡?”崔寿衡竟然很赞成,“顾氏入书麟前,官家虽待妾等极寡淡,却终究是一视同仁。然顾氏封修媛后,不仅接连生子,还独揽圣恩。莫说是妾,便连新封的娘子亦终日不能面圣。官家终究是禁庭众人的,而非她顾氏一人独有。孃孃要妾容,妾却如何能容?”太后抚她手道:“于禁中你与邓娘子素好,却远薛氏,这是为何?”崔寿衡不解其意,只按原样答道:“邓氏善于察言观色,知大体进退,薛氏出言无状,行动逾矩。”太后和缓劝慰道:“凡人结交谈眼缘投契,恋慕之事亦同此理。盖因顾贵妃投官家契,故而他厚待些。此与尔等的位次均无牵连。你能否放宽心肠?”
崔寿衡思忖片刻,卒憬悟道:“孃孃原也是官家的说客。崔氏虽则声势大不如前,同顾氏不能相较。然妾总不逊于顾氏,故而不能巽(1)。孃孃所言妾永志不忘,自然会善履职责,教官家终有悔不当初的一日。”太后望向她,见她仿若斗鸡一般昂扬,颇有意气用事之味,“你做成一桩事只为教官家悔而不为自身?”崔寿衡斩钉截铁道:“后妃所求不该是帝王眷顾?若能令官家回心转意,便是立叫妾断去一半的寿元,妾亦是甘愿的。”她于是亦瞧着她的孃孃眼中有一种深邃的悲悯,她看着她裹足不前,沦陷囹圄,旁人递去稻草她却果决地摒开,宣称只冀望夫婿的救助,“平生读一回圣贤书,是教给你做一回顶天立地的人。你却如何要将这漫漫一生寄托给一块腐木?”
崔寿衡提裙怔忡起身,“孃孃亦意中顾氏?还是您与官家已将妾当作弃子?”太后却不打算再勉励,她已不再是能雕琢与打磨的玉器,“若你将愿景寄生在旁人之身,所得终究会是失望。与其盼望他人调换道路,不如自行踏出光明之景。”崔寿衡只觉她的一番话颠覆了她数年的钻营,她苦心孤诣地拼杀到今日,不过是要禁中显得一团和气,个中谁忍辱纳垢她不愿理睬,“孃孃胸襟豁达,妾不堪比。”太后顾首,终究是停止她的暗示而为明宣,“钦彝,你欲变官家的心意,这是比夷平五岳还要艰难的。即便没有顾氏,亦会有张王李戴,令你烦恼的并非顾氏,而是你时刻留意,日日挂心,将此事当做你此生的青衿之志。你从前女红丹青皆极好,如今却连一枚荷囊都疲于亲织。”
崔寿衡急急道:“妾身为圣人诸事繁琐,这般寻常的小物什原亦该交付宫人,孃孃是在怨妾不曾事必躬亲?”太后晃首示意不是,“钦彝,你可曾有过快意与舒心之事?”崔寿衡想了一想,始终不明其意,“当官做宰者当以天下事为乐趣,而今政通民和,海晏河清,妾幸甚至哉。”太后却沉吟良久,“社稷庙堂之下,柴米法度之上,人在何处?虚名是一道枷锁,你但可身在其内,却莫要被它桎梏,此生才有会真正的乐趣。”崔寿衡阖眸,回想诸事竟全是她的予取予求,昔日能为一株无言草木而悦,为落叶归根而悲,而今胸中却只有得失成败,“当权者无悲喜才可公正裁决。自妾受册当日便决意以先贤列女为典则,摒弃小我悲喜。”太后但笑不语,“果真么?圣人既这般贤德,又如何要愆怨他人?”她费心耗神地规劝是盼她能及时醒悟,停息禁中的角斗,但眼见崔寿衡志气坚定,竟了然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无法调停便罢休,太后略略喟叹了两声便离去。
惠康殿,衍王与太后隔案对坐,手执黑子落于棋盘,“瞧着您铩羽而归当真是新鲜。崔氏油盐不进,想必是要撞一遭南墙。”太后抬眸睨了睨他,“你倒是清闲,迤迤然在殿中安坐吃茶,焉知我是何等费力。”衍王举起盖碗向太后敬,“孃孃的辛劳臣岂有不知,特在此以茶代酒酬谢。”太后轻拍他作势而叉起的手,笑嗔道:“快别装佯!你便真不想成家立室?如今你将府邸中的女史通通遣散,只留下些小厮,这小郎到底不比女儿家精细,做事粗粗笨笨的,没得给你添乱。”衍王温和笑道:“阿娘多虑。我平素不过是餐饭卧栉的小事,哪需得多缜密的人?更何况精细若用不到实处,怕要成祸端。”太后蹙眉,又将白字搁回茶篓中,“可是谁又安插了暗桩?”衍王比手示意她继续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阿娘素来稳当,即便如是,还不值得您焦急至此。”
太后莞尔叹道:“德庆业已出降,都尉是个老实厚道的孩子,我见着很是安心。然你却总令我惴惴的,承舜,你定要敬终如始?只怕帝王疑心无穷尽,与其置身于汴京这是非地,不如退隐山林。”衍王抬首静静看着母亲,却尤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阿娘知我。大隐隐于庙堂,纵使他有提防和猜疑,却不至有杀戮之事。何况我已是残废,不能与他争高下。”太后愁容萦面,“承舜,我只你和德庆两个,你有澄清天下的鸿鹄志向,却最终只能韬光养晦。当初若是我们……你中意的人与这生杀予夺的权势总该是你的。”衍王却泯然一笑,“昔事往矣,阿娘不必再想。阿娘能这般帮衬,我已是万分感激。”太后疼惜地望向他,“承舜,你是我十月怀胎诞育的孩子,他同你不能比。我只盼你平安如意,倘他胆敢谋害手足,我定要教天下人瞧瞧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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