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风月录

　　穆子清留在了皇宫一段时间。
　　兴许是因为东方钰还蛮可爱的，又或许因为在乌城干了太多活累着了，来享享清福。
　　总之不是因为觉得东方瞻有点可怜。
　　但当他听闻青州水患一事，他就知道，得了，来活了。
　　稍微打探情况以后，穆子清从东方瞻身后抱住他，将下巴埋在他颈窝，软软地说道：“小陛下，把国库开了给百姓出些买药钱吧。瘟疫如此严重，若放任不管，臣妾在外行走若是被传染了……”
　　东方瞻抓紧他两只不安分的手，干涩道：“你如果不出去……”
　　穆子清的力气比他大多了，很轻易就挣开他，伸出食指抵着他柔软的唇，截下了他的后文。
　　“不行哦，您拦不住臣妾的。”
　　·
　　钱到手了，该去青州看情况配药了。
　　其实世上医者千千万，何承君非得叫他去，一是剥削免费劳动力，二是穆子清正好准备去青州。
　　累死累活看诊开药，完了还得去接谢天泽——那根幻烛只能让人失忆一年左右，他该慢慢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
　　“嗨国师，青州好不好玩……天啊，你得瘟疫了？”
　　只见阁楼中那人较之前更加消瘦，唇色发白，面无血色。
　　“并未。用了一次血祭罢了。”
　　无论他如何追问，谢天泽都不愿意透露更多，只叫穆子清留些时间给他与友人告别。
　　他也只能第二天去接了半死不活的谢天泽回京，开些补气血的方子给他。
　　之后，就是北境撕毁盟约，再次开战。
　　北蒙王极其好战，时不时就爱骚扰一下景国边境，北境就一直没有安宁过。五年前北蒙血洗了常州，那是他们最大的胜利；而去年被打退百里，签下和约，是他们最惨的失败。
　　北蒙王有两个儿子，皆是人中之龙，大儿子叫海格，小儿子叫赤那——二十年前来景国短暂地做过质子。
　　这次是赤那王子带兵，其行军风格诡谲，竟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平州来。
　　穆子清成功收到两个坏消息：陆镇渊也半死不活了；赤那要把大景打穿了。
　　所幸僵持一段时日后，北蒙方面再次主张了和谈，并给出十足的诚意——赤那王子一人孤身前来。
　　何承君与穆子清做了交易，要拿回常州。按理来说不可能，北蒙是强盗，抢了哪有乖乖还来的？
　　但，来和谈的人是赤那。
　　“我只能赌一把。”
　　·
　　由于是战败方，东方瞻没有摆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在太和殿设了一张方桌前等待来人，只带了一名暗卫。
　　只见那人身长八尺半，身材健硕，浓眉大眼，俊逸非凡，着兽毛领金纹藏青蒙袍，古铜色肌肤，戴单边绿宝石耳坠与狼牙项链，碧色眼眸，深褐色微卷短发，只部分后发留长用金圈束起，端的是豪迈爽朗。
　　赤那以景国的作揖为礼问候，讲得一口标准流利的大景官话，坐在东方瞻对面，拿出一纸已拟好的和约等他过目。
　　东方瞻生得一双上挑凤眼，一颗惑人泪痣，冷淡垂眸时更显孤傲。
　　“娘娘，您不能进去！”
　　太监尖细的嗓音就是刻意压低了，也被殿内二人捕捉到，他们循声望去，正好看到一双着了大号绣花鞋的脚踹开殿门。
　　来人提着裙摆回头怒骂：“闭嘴！老娘爱去哪就去哪！”又“嘭”地关上门。
　　东方瞻惊愕得说不出话，讷讷地正要开口唤他先离去，就见他又扭头对着殿内二人恶狠狠道：“你俩也都先闭嘴！”
　　穆子清一副土匪行径，冲进来夺过了和约就开始看。
　　东方瞻被他唬住，想着如何向外宾解释才好，而赤那则抿紧了唇，上下打量着穆子清。
　　一时间殿内安静非常，直到穆子清冷哼开口：“常州必须归还景国。”
　　他用的原来声音，其实也雌雄莫辨。
　　赤那搜寻到他指缝里那颗小痣，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一个激动就起身按住穆子清的肩膀，“子清！”
　　什么子清？
　　东方瞻不悦，上前欲拍开他的手，但赤那力气太大，竟是分毫不动，他更怒，冷冷开口：“王子殿下，请放开朕的爱妃。”
　　哪里来的野男人！！不许碰她！！
　　赤那置若罔闻，只看着穆子清。
　　穆子清道：“撒手。”
　　赤那听话地放下，又听他道：“陛下，臣妾暂且与这位殿下‘单独’谈谈，势必为大景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对东方瞻安抚地笑笑，又拉着赤那去了小朝会用的偏殿。
　　东方瞻下意识追了两步又悻悻停下，目送他们离去，攥紧了拳，颓然坐倒。
　　·
　　赤那再忍不住了，急得飙出母语：“子清，他竟敢让你委身于后宫！还……还打扮成这幅模样！他肯定欺负你了，你跟我回草原吧！”
　　不过子清穿女装也好看。
　　穆子清无奈：“我是自愿的。”
　　赤那震惊：“你喜欢男子啊？”
　　穆子清扶额：“不是，我有别的目的。……我没和他睡！”
　　赤那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没有，挠挠头，忽然抱住他。
　　五年了。
　　穆子清的脸被闷在他胸口，愤愤道：“撒开！怎么跟你家那条狗似的，喜欢扑人脸上。”
　　赤那傻笑：“那是狼啦。子清，你好矮啊。”
　　一边说，他还一边比划，他们差了快一尺。
　　二十年来你一直是这幅模样。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他很了解穆子清。
　　“再说一遍谁矮？我不打死你。”
　　他不肯松手，穆子清只好让他抱着。
　　“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虽然我不一定如实回答。
　　赤那摸摸穆子清头上华丽的钗环，问：“这些都是景国皇帝送给你的吗？”
　　穆子清：……我还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没死。高估了，还是高估了。
　　“是啊。”
　　“那你可以不戴它们吗？我也可以送给你。”他垂下碧绿眸子，拨弄着穆子清的碎发，“哦，对了，这个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松开了穆子清，从袖中取出一只女式银簪。
　　它已经很旧很旧了，上刻一娟秀“兰”字。
　　……
　　“我捡到一个中原人用的发簪诶。是你的吗？这么旧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幸好让你捡着了，还以为不见了。”
　　“这好像是……女子戴的吧？”
　　“停，别乱想，这是我一位故人的遗物。”
　　·
　　赤那二十年前就认识了穆子清——在大景的皇宫里。
　　五岁的小赤那正巧来景国为质，听说了中原有一种花，叫莲花，很是清丽。
　　穆子清刚把何承君送离京城，准备来皇宫偷走那狗皇帝的玉玺。
　　刚从假山密道中出来，他便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潜进莲池，用荷花荷叶来遮挡自己，屏息凝气。
　　只见一只黑乎乎的小手伸进水中划啊划。
　　原来是个小孩。
　　水并不深，穆子清直接从莲池中站起身，素色的衣裳湿透了黏在身上，脸上挂着水滴，双唇泛粉，如出水芙蓉。
　　他对上一双纯净的碧绿色眼睛。
　　那个小孩天真地问他：“你好漂亮啊，你是莲花仙子吗？”
　　当然，说的是北蒙话，穆子清半句都听不懂。
　　“这小屁孩叽里呱啦说什么鸟语呢。”
　　·
　　后来赤那经常在莲池旁等他，“莲花仙子莲花仙子”地叫。
　　穆子清烦不胜烦，生怕他暴露密道，只好去学了北蒙话，告诉他“我不是莲花仙子，我叫子清”，再偶尔因为遭不住他亮晶晶的眼神而陪他玩一玩。
　　很快就到了赤那回国的时候，但他舍不得穆子清，缠着他说草原多么多么好，叫穆子清跟他一起回去。
　　穆子清想了想，正好避风头，于是他说：“那我们走吧。”
　　他给赤那当了几年玩伴兼侍卫，又当了几年幕僚。
　　赤那说：“子清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
　　“子清，你看，那边开采了很多宝石送来，你有没有喜欢的？”
　　“这颗不错。”
　　“我也喜欢！它的颜色和草原一样，不如做成耳坠吧。”
　　“嗯，很好看，像你的眼睛。”
　　“……”
　　老鹰嘶叫着飞过，那个黑皮肤的少年脸上红通通的，阳光正灿烂，他笑得也灿烂。绿眼，尖牙，雀斑，脚边卧着一头狼。
　　·
　　“竟然还在。”
　　穆子清接过发簪，抚了抚，小心地收进怀中，“常州的事……？”
　　赤那笑道：“都听子清的。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巴图说他在西境见过你。”
　　穆子清迟疑道：“这样你父亲会对你不满。”
　　赤那不但不担忧，还一脸期待：“那如果海格称王，我被赶出草原，子清可以收留我吗？景国这么大，我就住在这里，看看子清看过的风景！”
　　穆子清：……
　　蠢得没边了。
　　“可以是可以。那先回去吧，别让陛下等太久。”
　　他又补了一句：“别跟他说我是男的，懂？”
　　·
　　穆子清与东方瞻交代了几句和约之事，疏离地点点头就要同赤那一起告退，却被东方瞻狠狠抓住了右手手腕。
　　穆子清皱眉，正欲发作时，赤那抓住了他的左手。
　　这两个幼稚鬼对视一眼，好像要在空中打出火花来。
　　东方瞻语带寒意，不怒自威，把穆子清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道：“放肆。她是朕的妃子，凭你也敢肖想她？”
　　左右为难的穆子清：……？啥？
　　赤那不甘示弱道：“他不是你的金丝雀，是自由的雄鹰，应该在草原展翅！”
　　“好了，别吵。赤那，你先回去，改日再聚。我至少今年内不会出京城的。”穆子清脑壳疼。
　　赤那依依不舍地看他，却被东方瞻轻蔑得意的眼神刺激到，最后瞪了东方瞻一眼才走。
　　东方瞻眉心微蹙，不安道：“娇娇，你还是我的妃子。”
　　今年，只剩不到两个月了。
　　“嗯。”穆子清双手握着他，略有愧疚，轻声应着。
　　“你和他……如何相识的？”
　　穆子清大大方方地告诉了他，只隐去偷玉玺和坠崖之事。
　　却不想他听后醋意更浓：“你们认识得真久。”
　　十五年！你还陪他睡觉，为他挡箭，给他当谋士！还学了北蒙话！
　　“只是一个朋友，陛下何需介怀呢。”
　　他干脆打开陈贵妃模式，柔若无骨地靠在了东方瞻身上哄他。
　　“陛下，我们去看看钰儿吧。”
　　“好。”
　　·
　　四季轮转，气温渐凉。
　　到了这时候，初雪已降，而芙蓉与莲花，都早已开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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