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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抑郁症(1)
少年抑郁症:躲在房间的孩子,敲不开门的父母
二三里客户端
2021-03-09
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数据显示,所有精神卫生疾患中,抑郁症是青少年疾病和残疾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国内,9-18岁青少年抑郁症状的检出率为14.81%左右。但“青少年抑郁症”依然没有得到广泛的重视与讨论。和成人抑郁症患者不同,孩子们与社会连接微弱,难以有效求助,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痛苦隐没在学校和家庭的方寸之地,无声地蔓延。
对初一学生孟秀来说,等待考试排名,就像等待一场判决。
上学期,孟秀的成绩是全班第一名。一直以来,他就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孩子,也是最听话的孩子,老师喜欢他,爸爸妈妈也视他为骄傲。至于“学习压力”,那原本就平等地落在每个学生头上,不管怎样,他是第一名。
孟秀说不清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痛苦,这痛苦几乎侵入了他的每一寸。可他无论如何尝试倾诉,都只换来劝慰和鼓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压力,早已经越过了能够承受的极限,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孟秀就读于全市最好的初中,这所学校奉行应试教育:学生们每一天、一周、一个月都需要考试。而每逢考试,他就紧张得心跳加速、头晕,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写的答案全错。
说出那句“不想上学”,是孟秀最艰难的决定。那天是父亲的生日,也是妇女节,母亲买了蛋糕,炒了两个菜,想给儿子一个温馨的夜晚。孟秀放松下来,准备和父母讲讲心里话。他告诉父母,他很怕考试,这让他难受到无法上学了。他记得父母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们哄着自己说:“你是学生,你的任务就是学习”。
那晚,自己的班主任也被父母请了过来,在老师的威严面前,除了点头,孟秀做不出其他动作。在他的理解里,班主任一条一条地列出上学的必要性,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可更改的答案:孟秀必须上学。
“他们觉得一切似乎只是学习的问题,他们只在乎学习。”孟秀说。他觉得,家长和老师,其实根本没明白他的感受。
他们都觉得他是学习压力大,或者稍稍理解,他的压力比其他人都大,他们不懂,其实他根本就是在深渊里。
孟秀妈妈记得,初一开学不久,儿子几次在家里大哭,说心里烦得很。可每次发泄完压力,他又会默默地拿起书本,成绩从未下滑过。这让妈妈觉得很心疼,想方设法带他下馆子,看电影,唱KTV,“怎么也要帮他减轻点压力。”
可对孟秀来说,很多压力就是来自妈妈。
他随口说出一段回忆,小升初考试结束后,妈妈带着他逛商场,想让他放松。可不知怎么,妈妈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别的家长已经晒出来孩子录取的喜报。他还没有,妈妈以为他没考中,在商场里面突然发火,当着人踢他:别人都考上了,为什么你没考上?你是不是都在假努力?
其实,他考了一个很优异的成绩,两千人中,他也在前几名。
第二天早上,孟秀走出房门,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父母远远看着他,不敢吭声,似乎在等待他的决定。
一瞬间,这个14岁的男孩大哭着跑回房间,又从房间里走出来,告诉父母:“我上学去”。之后,他穿着拖鞋冲出家里,爬上六楼楼道的窗台上,想要往下跳。
妈妈死死抓住儿子,语无伦次地喊他,妈妈同意你休学了,你先休学吧。
孟秀的爸爸,冷眼站在一边,说出口的是嘲讽:他是故意的,就让他跳。
一直到后来,爸爸都没能理解,学生苦,哪个学生不苦,怎么偏偏自己的儿子遇到困难就往回缩。
两段生活,一段是白昼,一段是黑夜,一段充满希望,一段无边绝望。这其中是每一个抑郁症家长无法接受、耿耿于怀的落差。而切开两段生活的那个瞬间,听起来无比残酷,却总是那样平常地到来。
“他人即地狱”,这句话道出抑郁症患者最大的生存困境:误解和偏见。也正如伯顿所说:“所有这些疯狂皆源于我们自己,但最能使我们遭受重创的还是他人”,抑郁症患者的康复依赖于周围世界的温度。当抑郁症降落未成年人身上,一个孩子和他的父母都将面临少有人知的处境。
在我们接触的多个抑郁症患儿的家庭中,父母大都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初完全没有捕捉到孩子的求助信号?他们尝试描述一些模糊的“征兆”,却和“学业压力”、“青春叛逆”这些平常词汇搅杂在一起,无从分辨,无法拾起。
郭彤妈妈反复回忆的“那一天”,开始于一个从学校打到妈妈手机上的电话,老师说,郭彤在学校身体不舒服,让她来赶紧接女儿。老师边说着,女儿就自己拿过电话,亲口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
听到这句话时,郭彤妈妈正在开车,她把车停在了路边。从脚尖到手指,她突然不能动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兜头笼罩过来。
这个电话打过来的前两周,郭彤几次在家里哭闹,要求父母送自己去看心理咨询。
他们去了本市一所精神咨询诊所。走廊里,郭彤妈妈呆呆地坐着,听见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女儿大哭的声音,仿佛女儿在说,她想自杀。
中途,咨询师开门出去,女儿还在里边哭。咨询师告诉郭彤的父母,孩子情况危险,建议送到精神专科医院就诊。
那天晚上,郭彤被医院确诊为“重度抑郁”,医生建议她住院六周。当时,郭彤的父母已经震惊得没了感觉,他们不了解什么是“重度抑郁”,但他们坚决无法接受孩子近两个月不上课——“天就塌了”。在他们对抑郁症模糊的了解里,封闭,远离人群,病只会越来越重,何况还有最重要的前途……最后,他们给孩子拿了一盒抗抑郁的药——“舍曲林”,哄着她休息两周,随后返校。
他们以为,或者说,他们祈祷着,在药物和同学陪伴的帮助下,女儿会好起来。
却终于,才刚刚返校,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她,真的坚持不了了。
郭彤见到女儿的那一刻,看着女儿那样绝望的样子,她就明白了,女儿说的是真的。
郭彤回了家。
陪伴女儿的日子里,郭彤妈妈一直在想为什么走到这一天。不是没有线索,每一个画面却在事后才清晰起来:女儿一直抗拒上学。上初二以后,女儿曾在穿过马路时,说出自己不想上学的愿望。望着马路对面的校门口,郭彤妈妈一口回绝。女儿眼圈变红了,却不再回嘴。
随后,哪怕本该休闲放松的事情,女儿也似乎失去了积极性。比如,女儿原来十分期待每个周末的羽毛球课。可后来有几次,临上课前,她帮郭彤梳起辫子时,女儿的表情就会无端变得失落,央求自己取消羽毛球课。郭彤妈妈气恼,摸不着头脑,但也顺着女儿。她劝自己说,这个年龄的女儿青春叛逆,心里藏事,父母应当尊重,给空间,不多问。
郭彤的诊断结果显示,拖延至重度抑郁,那种痛苦早已越过这个孩子的身心极限。她就这样沉默着坚持了很久,她发出的每一个信号,爸爸妈妈都没接收到。
想到这一点,郭彤的妈妈总会心如刀绞。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感谢抑郁互助康复社区“渡过”为撰文提供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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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石润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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