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空白邀请函

　　艾米站在一扇陌生的防盗门前，感觉灵魂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却又奇异地保持着完全的清醒。

　　没有占据，没有融合，她就是她自己，被那该死的邀请函，直接扔到了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还安上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姚婷儿的表姐。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焦虑和饭菜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担忧，她是姚婷儿的母亲，艾米名义上的小姨。

　　“艾米！你可算来了！”小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哽咽，“快，快进来！你小姨夫都快急疯了！”

　　客厅里，烟雾缭绕。小姨夫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看到艾米，他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的疲惫和无力几乎要溢出来。

　　“小姨，小姨夫，别着急，慢慢说，婷婷……她到底怎么了？”艾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尽管她自己的内心正因为这熟悉的“家庭战争”前奏而泛起阵阵涟漪。

　　这场景，何其相似，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从“父母”的视角来看待问题。

　　“怎么了？她要造反了！”小姨夫猛地掐灭烟头，声音沙哑，“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她倒好，跟一个叫方伽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天天抱着手机聊到半夜，成绩一落千丈！我们说她两句，她就摔门，说我们不懂她，干涉她的自由！”

　　小姨接过话茬，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艾米啊，你读书多，见识广，又是年轻人，跟婷婷有共同语言。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就当耳旁风！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听说，听说她还想跟那个男的……离家出走！”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的，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离家出走。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艾米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秋夜，自己是如何愤怒地摔门而出，口袋里揣着那封诡异的空白邀请函……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荒谬，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焦急万分的小姨和小姨夫，仿佛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

　　“小姨，小姨夫，你们别太担心，我……我先跟婷婷聊聊看。”艾米安抚道，心里却在苦笑。聊聊？她经历过那么多，深知在这种情绪顶点的青春期少女面前，任何“聊聊”都可能被解读为“说教”和“压迫”。

　　小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把艾米引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婷婷，你艾米表姐来看你了，开开门，跟表姐说说话。”她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门内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姨快要失去耐心准备拍门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少女出现在门后。十八岁的姚婷儿，长得清秀可人，但此刻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抵触，眼神里闪烁着叛逆的光芒。

　　她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与这个装修规整、透着书香气的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事？”她的声音冷淡，目光在艾米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婷婷，怎么跟表姐说话的！”小姨忍不住责备。

　　“没事，小姨，让我跟婷婷单独聊聊吧。”艾米对小姨使了个眼色，小姨虽然不放心，但还是叹了口气，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小姨夫暂时离开了。

　　艾米走进姚婷儿的房间，房间不大，书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但明显很久没动过了。

　　墙上贴着几张摇滚乐队的海报，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笑容带着几分痞气的男孩的合照——想必就是那个方伽了。

　　“表姐是吧？我妈搬来的救兵？”姚婷儿双臂抱胸，倚在书桌边，语气带着嘲讽，“如果是来当说客的，那可以省省了，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艾米没有生气，她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姚婷儿。

　　这张年轻而充满倔强的脸，几乎与她记忆中的自己重叠。

　　“婷婷，”艾米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并非伪装的真切感，“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可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姚婷儿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又来这套。老生常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人心险恶，社会复杂，没钱寸步难行……对吧？烦不烦啊！”

　　“不仅仅是这些。”艾米打断她，脑海中闪过李琳子在黑中介和传销窝点的惊恐，闪过苏茉莉在屈晓阳拳脚下的绝望，“你可能遇到欺骗，遇到你无法想象的危险，甚至……可能会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比如……自由，或者安全。”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那是经历过真正绝望的人才有的语气。

　　但姚婷儿显然没有听出来，或者听出来了也不在乎。

　　“危险？自由？”姚婷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留在家里就安全了吗？天天被他们管着，像犯人一样！这叫什么自由？方伽说了，他会保护我，我们会一起去南方，找份工作，过我们想过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保护？”艾米几乎要脱口而出苏茉莉的故事，但她忍住了，她知道那听起来太过骇人听闻，只会被当成恐吓，“婷婷，依靠别人的保护，尤其是当一个男人自身都未必能立稳脚跟的时候，是非常危险的。爱情很重要，但它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抵御现实的所有风险。”

　　“够了！”姚婷儿猛地站直身体，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你跟我爸妈一样！根本看不起方伽！看不起我们的感情！你们只觉得学习、高考才是正路！可我不想走你们安排好的路！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看着她眼中那种熟悉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倔强，艾米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曾经的她，不也是这样吗？

　　以为挣脱了家庭的束缚，就能拥抱全世界，却不知道世界早已张开了陷阱等待着迷途的羔羊。

　　“自己负责……”艾米喃喃道，眼神复杂，“婷婷，有时候，‘负责’两个字，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它可能需要你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那是我的事！”姚婷儿彻底不耐烦了，指着门口，“表姐，如果你是来做客的，我欢迎。如果是来给我洗脑的，请你出去！我要复习了！”

　　艾米知道，这次的沟通彻底失败了。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叛逆和所谓“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孩。

　　“婷婷，”她轻声说，带着最后一丝努力，“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回答她的，是姚婷儿用力关上的房门，以及门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那是委屈，是不被理解的愤怒，却唯独没有对危险的警觉。

　　接下来的两天，艾米住在姚家，名义上是陪读，实则是“监工”。

　　她能感觉到姚婷儿对她的戒备越来越深，手机几乎从不离手，眼神总是飘向窗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艾米试图更温和地接近，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分享一些高中生活的趣事，但姚婷儿总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个叫方伽的男孩身边。

　　第三天深夜，艾米因为口渴起来喝水，经过姚婷儿房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极低的、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嗯，我知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明天晚上，老地方……等我……”

　　艾米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真的要行动了！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轻轻敲了敲门：“婷婷，还没睡吗？在跟谁打电话？”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姚婷儿拉开房门，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怒气：“表姐！你偷听我讲话？！”

　　“我不是偷听，我是担心你！”艾米试图走进房间，“婷婷，你不能跟他走！你知不知道外面……”

　　“我知道什么？！”姚婷儿激动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压抑而尖锐，“我知道我待在这个家里快要窒息了！我知道只有方伽懂我！你们谁也别想阻止我！”

　　她猛地推开艾米，就想往客厅冲，似乎想去找父母摊牌，或者干脆现在就离开。

　　艾米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婷婷！你冷静点！”

　　“放开我！”姚婷儿用力挣扎，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野兽般的凶狠，“你凭什么管我！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

　　两人在房间门口发生了轻微的拉扯。艾米不敢太用力，怕伤到她，但姚婷儿的决绝超出了她的想象。

　　最终，姚婷儿狠狠地甩开了艾米的手，眼神冰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再没有了丝毫温度，只剩下决绝的背叛感。

　　她退回房间，再次重重地关上了门，并从里面反锁。

　　艾米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快速收拾东西的声音，心脏一点点沉入谷底。

　　她知道，她失败了。

　　就像当初没有人能拦住负气离家的自己一样，她也拦不住一心奔向所谓“爱情”和“自由”的姚婷儿。

　　第二天一整天，姚婷儿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主动和父母说了几句话，表示会“好好考虑”。但艾米能从她眼底深处看到那压抑的激动和迫不及待。

　　晚上，姚婷儿以“去同学家讨论习题”为由出门，小姨和小姨夫见她态度“好转”，稍微放松了警惕，同意了。

　　艾米坚持要送她，姚婷儿没有明确拒绝，但脚步飞快。

　　到了小区门口，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停在那里，车上那个栗色头发的男孩——方伽，正不耐烦地跺着脚。

　　看到艾米，方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婷婷，快上车！”他喊道。

　　姚婷儿回头看了艾米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奔向新生活的决然。

　　“表姐……你回去吧。告诉我爸妈……我对不起他们。”她低声飞快地说完，然后毫不犹豫地跑向摩托车，利落地跨坐上去，紧紧抱住了方伽的腰。

　　“婷婷！回来！”艾米追上前几步，大声喊道。

　　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载着两个年轻的、自以为是的灵魂，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和街角的尽头。

　　艾米徒劳地追了几步，穿着居家的拖鞋，跑不快，也追不上。

　　她停下来，扶着路边的灯柱，大口喘着气，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无力感和那种源自多次悲剧经历的、冰冷的不祥预感。

　　夜色浓重，吞没了那辆摩托车的尾灯，也仿佛吞没了姚婷儿可能面临的、未知而危险的未来。

　　艾米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发冷，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由不得她控制了。

　　而邀请函赋予她的这次“干预”机会，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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