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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阿续的心跳突地停拍,等反应过来这豪言壮语是多么不切实际但感人至深时,鼻尖的空气似也被抽走,最后胡乱笑了笑,低声道:“嗯,谢谢你,不过我说的是玩笑话,又怎么会真去……”
青砚道:“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神情认真,夜的冷蓝勾勒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显得格外英挺坚毅。
阿续立马垂头敛睑,惊觉这是被自家“徒弟”的气场无情碾压时,一点脾气都无小声认错:“……抱歉,以后再不说了。”
“阿续只需记得,做鬼也罢,轮回也好,金银桥下那几张眼,就这点价值。”
这句话阿续没听懂,金银桥下六道轮回之眼什么价值了?
她诧异抬眸,少年脸色不大好,他今晚似乎脾气特别躁,一点即燃,和平日里,即便是假意也要做得一副乖巧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没敢多问,立刻点着脑袋终结了这个话题,心底挺埋怨自己,到底胡乱发什么牢骚呢,分明那寐兽更重要,她怎能将话题扯得这般远。
想着想着,更觉得是自己莫名其妙,于是赶紧岔开话题:“啊,原来青砚的武器竟是这串骨链,好特别。”
“不是什么稀罕物。”青砚说完,似乎想到什么,随手就把骨链扯下来,骨节相接处断开后又“咔”地自行拼合。
“防身还行。”他说着就把链子往她脖子上套去。
阿续忙推着他手拒绝:“不不不,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我不需要……”
青砚不甚在意道:“不说血肉之躯麻烦吗,贴身带着,普通邪祟不敢犯你。”
阿续道:“既然如此,想来珍贵,我更不能收了,其实,其实也不是那么麻烦的。”
“那你先带着,我想回去一趟,等回来再还我吧。”青砚不由分说将骨链挂进她脖颈,沉甸甸的一圈直拖到她膝上。
阿续愣了下,盯着他深垂的长睫,柔声道:“是想念承远君了?那我先收下,等你回来再还你,你现在就走吗?”
少年将链子又绕了两圈套进她细白的颈项,仔细调整着每一圈的长度,漆黑的眼眸又晕开几许和煦浅笑:“嗯,我会尽快回来,你别乱跑。”
“没关系,你可以多玩几日。”阿续垂头看着胸口的三绕骨链,觉得怪怪的,青砚身材高挺佩戴此物尚显个性不违和,但她身板较为瘦小,骨链粗矿,乍一看像极了根苗不正的未成年小土匪。
“我会尽快回来。”青砚将她送进来去里,又重复了遍,才道别离开,他表情云淡风轻,阿续却觉得他好像有心事。
看着黑灯瞎火的小院,阿续心底莫名觉得空唠唠,于是又转到水槽旁去慰问她的龙和鱼,龙身的金光已经消退,但体格实实在翻了一倍,她不禁啧啧感叹无因果的霸道,权衡一番,到底没舍得再拿果子去喂,转而去厨房烧洗澡水,顺道取了几条牛肉干投食,却换来她家宠物的鄙夷不屑。
折腾到后半夜,阿续才将自己泡进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拨弄起骨链,一颗一颗数下来,不多不少,一百零八颗,数到最后瞌睡眯眼,在眼皮即将磕上之时,她一个激灵倏然撩开眼皮往顶棚望去。
几乎在同时,房顶之上传来“嘭”地一声巨响,接着是瓦砾崩碎滚落的声音,在半片碎瓦坠进浴桶时,阿续嚯地起身,连水都来不及擦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顶上稀里哗啦的响动,延续到外面房檐处,又“啪”地一声坠地。
阿续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急吼吼往外跑,甫一出门,迎面就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此时,她家院子里正栽着一只醉鬼,四仰八叉地趴在破碎的酒坛和瓦砾间,鸦青的袍子被酒渍洇出大团大团的黑。
“重香??”
阿续惊愕万分,几步上前去拽他:“你怎么喝成这样?”
醉成一滩烂泥的人即便身板纤瘦,斤两也不轻,阿续将他上身扶起,重香头顶发冠歪斜,头发也散了大半,湿濡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和颈项,显得极其狼狈。
他迷迷糊糊看着她笑:“阿续姑娘啊,要不要喝酒?我……我的酒呢?”
“不喝不喝,先去屋里再说。”阿续没穿外套,冻得直哆嗦。
重香被她拉扯了两下,怎么也没站起来,只伸手在怀里胡乱摸着,好半天才掏出一只梦貘瓶来往她手里塞:“我差点忘了……我是特意给你送果子来的,就……上回,那个谁的……”
阿续稍稍愣了下,顿感五味杂陈:“算了吧,你还是自己留着,你若实在放不下,就当是……”
“你拿走吧。”重香望着她,眼眸晶亮湿黑,含含糊糊低声道,“我不想留着,我留它作甚……”
阿续左右为难着,一边推拒一边劝慰:“不管他做了什么,因果已报,一死永灭,人鬼本殊途,你不必这样耿耿于怀,看开些,鬼生漫漫呢。”
她是真没安慰人的天赋,搜肠刮肚最后说得何其官方没营养,听得重香眼眶直泛红:“他倒是死得痛快,我……怎么办?我要这鬼生漫漫作何……”
阿续张口结舌:“那个,不是啊,他都对你那样了,你干嘛还念着他?”
重香犹自垂头跌坐在地上,朦胧醉眼望着手里的梦貘瓶,喃喃道:“我念着他,是因为我恨他,可是,一想起他……”
他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你知道么,一个对着你笑了七年的人……到头不过是一张假面,他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没有心呢,为什么明明我只是没有心跳的鬼,会疼……”
他抓着阿续的手往胸口摁去:“这里,很疼,他就像一把刀子,一想起他,就往上戳一把,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会想啊……”
重香的手比这寒夜还凉,胸腔没有跳动,只有剧烈起伏紊乱的抽吸,阿续没体会过爱恨冲天的滋味,但看着他萎靡悲痛的模样,也是心念大动,苦涩不已:“爱恨徒乱人意,且当是过情障,给自己点时间,他只是一个不值得的人,总会忘的。”
重香半晌无言,最后扬着脸望着她,笑得一脸模糊灿烂,轻声道:“你别学我呀,这般轻易相信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呵呵,有人图财,有人图色,他不但图我命还图我真心……你说,我都把真心给他了,如何去恨他……”
重香生得俊俏,气质形容活脱脱一副戏文里掷果盈车的翩翩佳公子,此刻,惺忪秀眸蓄着半透的水色,连那牵动笑容的酒窝,都显得令人心碎。
阿续心头好一阵唏嘘,语无伦次安慰几句,却苍白无力收效甚微,最后不得其法,只道:“你身上也湿了,我也不好帮你处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想回去,阿续姑娘陪我喝点酒好不好?”他低声乞求着,声音软软像个孩子。
“不喝不喝。”说到喝酒,阿续忽地灵光乍现,“你不想回去,那我送你去大花那可好,她那有好酒呢。”
阿续是想着悯花情史丰富怎么也比她会安慰人,再则她想顺便找玄君问青砚的事,再把寐兽的事一并上报,于是没等迷迷瞪瞪的重香回答就又道:“要不你再坚持一下?先把咱俩传送到怖梦司?”
喝得三迷五道的重香,思维有些跟不上她节奏,愣了半晌才呆呆回了个“哦”。
秉着物尽其用的原则,阿续也没多想一个能把自己砸到屋顶摔得稀里哗啦的人,现在神志该有多么不清醒。
于是眨眼之间,物换星移,阿续先是被扑面而来的腥风给怔了下,接着被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广袤不见边的黑水给惊呆。
重香确实将她带回了阴冥界,但,这里是三途河。
深不见底的黑水平静无波,一脚下去却再无爬起来的机会,这是一道天惩,惩罚那些被凡尘厌弃,死后连一张上船钱都得不到的人。
那些无法上船渡河的鬼魂往往会在岸边踟蹰徘徊,渐渐会被河水中曼珠沙华的气味所引诱,勾起轮回往生的强烈欲念。
他们前赴后继下河奔向对岸,又被水中的鬼魂纠缠撕咬,最后变得和他们一样困于河中,受着三魂七魄被黑水腐蚀之痛,捱着曼珠沙华撩拨得愈发癫狂却求而不得的欲望之苦,最后只余怨,只余嫉妒,只余本能地去攻击那些下水的鬼魂,直到与三途河融为一体,方可消解。
由此,自开天辟地起便存在的三途河不知吞了多少鬼魂,正常人闻起来,却是腥臭无比。
目下,他俩就歪歪扭扭徒然出现在河岸边,喝得混不吝的重香身体没重心,差点一头栽进去,阿续手疾眼快一把将之拖回,惊魂未定扶着他赶紧往边上撤。
她捂着胸口缓了好大一会,才回神四下环伺,乌泱泱的鬼魂云屯雾集,或排队等船,或四处游荡,或者神志不清往河里蹚。
再看着刚刚出发的那艘乌蓬小船,上了岁数没退休居然还超载,引渡使盘踞在蓬顶独得一方岁月静好,也不管那些被挤入河中,哭得抓心挠肺的倒霉蛋。
阿续哆嗦了下,直接放弃渡河的念头,弱弱向东倒西歪的重香问:“要不,你再坚持一回?”
重香目色迷离地看着她,唇角缓缓咧开,笑得像个傻子:“坚持啊,我回回都可以坚持很久哦……大战五百回合都……”
阿续:“……”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觉得不合适,又缩回来盖住自己发烫的脸,心道,完了完了,彻底喝傻了,他敢送她也不敢跟着走啊,方才没直接传送到河心怕是他俩上辈子积了大德。
于是阿续又把希望投向维持秩序的阴差,正打算寻个空闲鬼送他们一程时,忽闻前方传来一声轻唤:“姑娘,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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