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亡国否？

　　夜幕低垂，明抒璇裹着一层薄被仰躺在客栈的床上。

　　其实不太能睡着，烙饼一般在床上翻了会身，她还是趿拉上鞋子，翻身下了榻。

　　端起放在桌上的梅花汤饼，“笃笃”两声，她敲开了隔壁的那扇菱纹双扇木门。

　　“公子可歇下了？我这里新做了碗梅花汤饼。给你放到门外的桌子上了，那你记得吃了啊！”说罢停顿下来，又过了会儿才说，“公子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呢。以命相护的事儿，必得郑重以待之！所以，这一碗汤饼实在算不得什么，请公子受用些个，也叫我安心。”

　　有男子朗润的声音自那门后传过来，“那，我就不与小姐客气，汤饼待我上完了药，是一定会吃的。不过礼不可废，还是谢谢小姐关心。”

　　“我，你别这样说，”粉彩的绣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转着圈子，倒是十分纠结。“你能把门打开吗？你这伤痛因我而受，若是我不亲自过过眼。只粗略问上一问，于我而言也是良心不安。”

　　她红了面皮，羞道，“我明白，再怎么着也要顾及男女之防，可我实在关心你的伤势，这也是我第一次抛下宗室贵女的身份尊严，这样关心一个人，给我个机会，好吗？”

　　透过菱花格子，她瞧见房内昏黄的灯光，暗沉沉的。心下了然，怕是慕公子根本不欲回应她。她一个好端端的郡主倒显得十分不矜持，何时竟是如此低三下四豁出脸面了！于是收拾了心情，放下碗盏，转过身准备回屋去了。

　　“明姑娘，留步！你想进来就进来吧！慕某方才不是故意晾着你，是在上药不方便，一时才……”

　　怕她误会，他笨嘴拙舌地向她解释。明抒璇听了，倒也愿意理解他，轻移莲步走进了慕缙房中。

　　灯影惶惶，却见他那才包扎完毕的臂膀还在外裸露着未及收回，纱布下，是很深很长的一道疤。他半披着玄色外裳，闭目在矮榻上静坐。

　　玄铁面具被放置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是明抒璇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庞。

　　原来，并非她所想那般。他不是她寻常见到的清隽儒雅的长相，而是威严中又透着些许异域胡人的粗野。

　　从前，隔着那道铁面，她是真的疑惑，这慕公子身负了过多的秘密，她仿佛，看不穿他的眼神。

　　如今，他那面具摘下，可她好似更加疑惑犹豫了。慕公子啊，她想，怕是秋水湖初见，她便对他再也没了任何抵抗的能力！他就像一个漩涡，卷着无数浪花急切地要将她给卷入其中！

　　回过身来，她如同往日一般，照旧端着身为一国郡主的矜持与骄傲，拿纨扇半挡着脸，缓缓落座于他对面的小凳上。

　　“伤口可都上过药了吧？可有什么地方不方便，需要我帮忙得？公子尽管说，别和我客气。”

　　脸面子上飞出一片片红霞，她的声音也是少见的带了几许怯怯。“慕公子，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陌生男子的房间。我想，今儿个我大抵是做了许多不合身份的事，说了很多不符身份的话。可你也别笑话我，我实在是，情难自禁了！”

　　对面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如同青山翠玉，那份气度怕是当朝几位颇有名望的士大夫也不能及！却也正是最触动她，撩拨她心弦的！

　　棽芸郡主向来持重，因着所谓的“大纹第一贵女”称谓，他知晓她是极其注重礼节的，怎么今日转了性子？

　　“我，我心悦你。”

　　简短的一句话，明抒璇踌躇着，耗费许多心力似的才说出口来。

　　眼见对面榻上坐着的男子面露惊讶颜色，她又开口徐徐道，“我也晓得眼下说这个时机不对。临州正逢灾厄，我身为宗室女。不去想着怎么帮助临州百姓渡过这场灾劫，这时节倒是只顾着思量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却是有些不堪了。”

　　“明姑娘，”他只温柔唤上一句 ，便从榻上站起身来，正色道，“现在谈起这事儿，的确是有些突然。但是在下绝非什么木讷之人，只要明姑娘确定了自个儿的心意，在下纵然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可是拼尽全力也会给予姑娘我所能给的一切。”

　　“我的心意吗？”她喃喃细语道，“秋水湖畔，自是惊鸿一瞥，再不相忘了。公子在湖边与我相较琴艺，以《凤求凰》应和我的《白头吟》。如此种种，虽是小事，亦叫我难忘。”

　　这一番话说下来尽是推心置腹，慕缙听完后，心下泛起苦涩来。

　　复仇？就一定要用这种伤害她的方式吗？那皆是她对他的一片痴心啊！可是，时机不对，国仇家恨横亘在中间！他与她注定是无缘的，她那一片痴心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像是下意识在回避明抒璇方才所说，慕缙低下头吃着那汤饼，像是想掩盖住面上一瞬间的慌乱无措，只在嘴上含混道，“但愿姑娘在心里头思量清楚这其中利弊。不嫌弃在下出生低下，是个江湖草莽。不计前路风雨，慕某陪姑娘走上一遭便是！”

　　明抒璇倒没听出慕缙话中的回避之意，见他答应了自己，倒也满意，回道，“嗯，如此方好。情爱之事咱们容后再议。今儿个好好地在这客栈歇一歇，明天就要到临州的地界上了，也不知是个怎样情景，还真是叫人头痛！”

　　提及临州涝害的事儿，慕缙也很是忧心。此地地型低洼，然而城内又有几座山川相连，平常倒是无谓，可这一下雨，积水没了泄处，一径往那山石泥泞上泼搅去，却是极其容易造成“龙爬水泡”之类的害处！

　　大纹朝廷前头几位圣明君主在此特开凿了“临通渠”治理水患，慕缙是不信那暴君不知晓此地涝患易发。

　　就连他身边这弱女子都在为水患伤透脑筋，可那暴君依旧没有丝何反应！

　　他顿觉寒心，自己是有反心不错，若在治者治世严明，他也不欲再强掀战乱，引得五方不宁！可如今的天下，需要的是一位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明君啊！

　　不忍面前的女子过多思虑，虽然他也是拿不定主意，好歹安慰道，“涝害虽重。可这么些年过去，祖辈间传承的，临州人自会有一套治水的法子。再不济，临通渠也能抵挡一阵，待到了临州，咱们再听听临州城主如何说法。”

　　“治水不能急在一时是不是？”明抒璇细喃，“慕公子，你懂得真多啊！说话也好听，又悉得怎样慰藉人！想来，咱们总也落得一段巧缘分呢，不亏。”

　　她说话时两腮显出酡红颜色，像是树上刚摘下的蜜桃般含艳似娇，自成一道风景。却又带了几分迷茫神色，看得慕缙心头泛起一阵温柔涟漪。

　　“明姑娘，怎么了？我看你脸色泛红，可是身上不大舒服？”

　　“嗯……”她长吟一声，抬起长而浓密的睫羽深深凝望对面之人。“非也，是我临出门前小酌了几杯，许是酒意上了脸子，这一时有些晕沉沉的。”

　　听得她这样说，慕缙回身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厚实的素色袍子，来到明抒璇身后，为她轻轻披上。

　　“看姑娘你这幅样子，不如我扶你回房间去休息吧！”

　　“不，我才不要！”柔若无骨的细长手指一寸一寸缓缓地勾住他的颈项。嫣然红唇轻启，“我没醉呢，我有话要告诉你！”

　　搭在他颈上的手掌绵软，一时间叫他心不在焉起来，低眉含糊道，“什么话，你说，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忘的。”

　　“其实啊，我早身负婚约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尚未成婚，那不过就是空口白话罢了！我的心意，在你身上，你可要明白！”

　　婚约？虽然他带着目的接近棽芸郡主，可心里仍然是吃了味。看向那娇羞玲珑的面庞，他心中刺痛，嫉妒起了素未谋面的另一名男子，只因那男人竟是如此容易便与这般美好的女子定下了一段人生中最为珍贵的缘分！

　　“是谁，可以告诉我他的姓名吗？我不介意你有婚约，可我只想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有幸可以与你许下良缘？”

　　“你吃醋了？”她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眸，从中看见他也同样真诚而热烈地凝望着自己。

　　“我那婚约也是皇叔为了稳固手中权力而不得已为之，稀里糊涂就定下了。不过他远有盛名，你应该也听过他。鸠兹城城主南烁的长子，雪山居士南忻颐。”

　　怪不得！他蹙眉思忖了，大纹所辖二十八城，鸠兹城可谓是富得流油，那昏君为了自己的皇位可以坐得稳妥些，去巴结鸠兹城主！那么牺牲一个郡主的终身幸福，又算得什么！

　　“还有一事，你也别气，还有，要记得帮我保守秘密，我只讲与你听。”见慕缙点头应了好，她才又接着道，“我与那南忻颐从未见过。不过几日前他弟弟弱水公子南忻阔来京替父述职，那南忻阔告诉我，自家兄长早有了意中人。为了应付皇叔，不叫他早早遣我出嫁。我让南忻阔扮演他的兄长，二人合力欺瞒我皇叔。这些，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的，怎么会啊，只要你心系于我，我又怎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盘桓！”他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将她那一双小手彻底包裹住。

　　其实，在听见她说的这些后，他心中也并非没有一丝气愤的情绪，只是很快气愤便被心疼所取代。

　　为什么？这姻缘并非她想要的，这不过是别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强行塞到她手中的一段缘分。可是，为了大局，她不得不含泪受了。他忽地无力，恨自己，连安慰的话说出口来都是无力。

　　他搂她入怀，让她枕在自己心口最滚烫处。

　　他想尽力再补偿给她一些快乐，因为往后她即将经历的不快乐，都会是他给她带来的。但若是有了这些快乐的记忆，即使她以后的人生充斥得是对他的恨意，也会叫他觉得，他在她心中终是与旁的男子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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