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书之缘字书

　　入眼处，凤九的脸上愈显疲惫，虚瞟梢头的明月，距她醒来估摸已有近半个时辰。现下她修为尽失，魂体皆伤，即便靠着一日三合生血喂养，仍旧极度虚弱，仙体调养应当寻找灵气汇盛之地，然而梵音谷中少有灵山妙境，东岳虽以己身灵力做出调养封印，可若白凤九一旦醒来，周身沉淀气泽也会开始浮动，魂魄更不宜长期拘固，唯有寻找活人身体滋养，方能彻底痊愈。
　　不过，封印虽是养仙体的好地方，魂魄却不宜长时间拘在此中，好提出来置于他处。似凤九这种状况，将魂魄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时时能汲取一些生气地养着，才是好。至于阿兰若之梦，倒不急着出去。
　　凤九独自靠在床角处，表情含糊地瞅着被子。
　　“我......”东岳凝眉不语，此时小白心中记恨着她，其实她记恨得不无道理，但离将她放入调养封印唯有后半个时辰。一入调养封印，照她身体虚弱的程度，没有三月怕是出不来。让她继续记恨着自己度过这后半个时辰，对谁，都是一种煎熬。
　　软帐中一时静极，帐外蝉声入耳。凤九在床角抱了片刻的被子，犹豫着向东岳道：“你怎么了，帝君？”
　　东岳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说什么？”见凤九竟蹙着眉头开始回想，东岳突然道：“其实我们已经成了亲。”
　　砰，凤九一头撞上床框，龇牙道：“怎么可能！”
　　东岳的眼神黯了一黯，反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凤九揉着额角上的包：“我并不记得......”她并不记得自己同东岳换过婚帖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甚至两人均为女子，怎么……固然，后一条想不起也妨，但是半点记忆也……可见东岳是在唬她。但东岳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诚……她纠结地望着帝君。
　　东岳伸手帮她揉额头上的包，将包揉得散开方道：“不记得是因为你失忆了，方才我说你睡糊涂了是骗你的。”有耐心地道，“我担心你知道后害怕，实际上，你是失忆了。”
　　失忆？失忆！作为一个神仙，活在这个论失忆的药水还是法术都十分盛行的危险年代，的确，有些容易失忆。
　　凤九结巴地道：“我……我这么倒霉？”她脑中此时的确许多事情想不起来。在这种前后比照的验证之中，她越发感觉，帝君说的或许都是真的，惊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么可能答应这个婚事，我……”
　　东岳的手停了停，目光顿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为，小白你不是喜欢我吗？诚然，我是女子，不愿同我......”
　　东岳用这种神情看人的时候，是要命。凤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绝望挣扎道：“一定不是这个理由，如果是这个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
　　东岳不动声色地改口：“那只是其一。”她补充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了。”
　　“……”凤九不绝望了。凤九呆了。呆了的凤九默默地将拳头塞进口中。
　　东岳下跪的风姿，且下跪在自己跟前的风姿……她试图想象，发现法想象。连想象都没有办法想象的事，居然千载难逢地发生了，但她居然给忘了。她实在太不争气了。
　　东岳说，她曾跪下来向她求亲。抛开东岳竟然也会下跪这桩奇闻不谈，为要紧的是，她为什么要娶自己？九重天上那么多男仙，东华帝君也不会同意的吧？
　　这，真是一桩千古之谜。
　　她的好奇已大大抵过吃惊，心中沉重的有一个揣测，试探着脱口道：“因为你把我怎么了，所以你被迫要娶我吗？你的心上人姬蘅呢？”
　　东岳愣了片刻，不解地道：“姬蘅和我没什么关系。”
　　从东岳的口中竟然听到这种话，凤九震惊了，震惊之中喃喃道：“其实，我是不是现在还在做梦当中？”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瞬时飙出两朵泪花，泪光闪闪地道：“哦，原来不是做梦，那么就是我的确失忆，忘记得太多了。我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我已经有点儿不大认得出了。”
　　她困惑地向东岳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不晓得能不能请教。”这个疑问，它有一点儿伤人，但她实在好奇，没忍到东岳点头已经开口：
　　“倘若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已然成亲，为什么我老头会答应这门婚事，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你……”她有些难以齿地道，“因为我老头一向是个很俗的神仙，你不是三代世家而且如今已经没有手握重权，你我又是女子，不大符合他择婿的条件……”
　　东岳默然片刻：“青丘原来还有这种择婿的规矩，我没有听说。”又思索状片刻，抬头诚恳地道，“或许白奕觉得我虽然没有什么光辉的前程可言，但是都给你跪了，胜在为人耿介忠厚，看我可怜就答应了。”
　　从东岳口中飘出的这篇话，凤九琢磨着，听上去有些奇怪，但她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从道理上推，这个理由是行得通的。他们青丘，的确一向称得上心软，容易泛滥同情之心，如此看来，帝君确然没有唬人，她同帝君，果然已经成亲，而且家人并没有因为两人同为女子而拒绝东岳。
　　不管自己是怎么才想通嫁给了东岳，但，自己在如此纠结的心境下竟然能够想得通，这说明帝君她一定花了功夫，下了力气。帝君她，挺不容易。原来她同东岳，后是这样的结局，她从前纠结许多真是白纠结了。天意果然不能妄测，你以为它是此种，往往却是彼种。不过，这也是漫漫仙途的一种乐趣罢。
　　她因天意的难测而惆怅了半刻，回神瞧见帝君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高兴来。
　　“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加丢脸的事情吧？”她觉得，尽管自己谦虚地使用了两个疑问句而非咄咄逼人的反问句，但她问出的句句疑问，毫疑问必定都是真的，“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凤九后补充的这一句，原本不过想再从东岳口中套出两句好听话，但不知为何,却见东岳听罢竟陷入一段长久的失神，直至一截枯枝掉落在床帐上打破沉寂，才恍然回神似的轻声道：“倘若要你同意，”她略沉吟，“那我要怎么做，小白？”
　　凤九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回道：“我听说剖心为证才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哦，这个词可能你没有听说过。听我姑姑说在凡界十分地流行，言的是同人表白心迹，没有比剖心示人有诚意的。因于凡人而言，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不重，才不可不信。”
　　看到东岳皱眉思索的模样，她咳了一声道：“这个，我只是随便一说，因为你突然问我想要你做什么，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但都是垫一垫的话罢了。”抓抓头道：“可垫到这一步我也想不出我真心想要让你做什么。”目光略往帷帐的角落处一瞟，眨了眨眼睛：“此时若有一炉香燃着，待会儿入睡可能好些，你要么就帮我燃炉香吧，再有什么我先记着，今后再同你兑。夫妻嘛，不大讲究这个。”夫妻二字出口时，目光有些闪烁，不好意思地望向一旁。
　　此二字含在唇中，在凡世间如此称呼相爱的两人，可是两人同为女子，谁为夫，谁为妻呢？这点凤九未听东岳说过。
　　见凤九不语，东岳问：“你在想什么？”
　　看着东岳放大的俊美的脸，凤九突然于此色相间得了极大一悟，她伸出手来捧住帝君的脸，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正欲一举亲下去……却感到帝君的手一钩，她的头蓦地低下去，正碰到她的唇。
　　东岳的声音里似含了丝笑意：“原来是在想这个。”
　　“不是，我......”凤九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想我该叫你什么，你我既同为女子，夫妻的话......”
　　东岳挑眉，道：“为夫为妻，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小白愿为我的夫人，我便是你的夫君，于我来说，小白才是最重要的。”
　　凤九想要再说些什么，未说的话却淹没在下一个亲吻之中。东岳闭着眼睛，她才发现东岳的睫毛竟然很长。
　　帐顶有明珠微光，白树投影。凤九的手搭在东岳肩上，微垂头亦闭上眼睛，慢慢地圈住东岳的脖子。
　　片刻后。东岳低头瞧着躺在她臂弯中熟睡的凤九。怀中的少女柳眉细长，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合着，嘴唇红润饱满，比刚醒来时气色好些。
　　一个时辰还是太短，纵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后半个时辰未闹别扭，不过，东岳倒并不大在意这个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当，她一向讲究实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时要紧之事，是将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体即刻进入调养封印中将养，不能误了时辰。待她数月后调息完毕从封印中出来，混乱的记忆会不会修正，忆及这一段会不会记恨自己，东岳当然想过，这个也令她微有头疼。但东岳觉得，此事同行军布阵不同，没有什么预先的对策可想，只能随机应变，看她到时候是个什么反应，再看怎么来哄她，抱着凤九来到潭边，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凉，东岳单手将凤九揽在怀里，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调养封印破水而出。水帘顺着封印边缘徐徐而落，裸出口晕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围云雾缭绕，瞬时铺彻水面，一看即知，此云气乃磅礴的仙泽。
　　云雾中光芒虽淡，却与树林的翠华、月夜的清辉不相同，令十里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游鱼得分一丝仙泽滋养，抵过百年修炼，纷纷化形，仓皇跪立于水潭之上，垂拜黑衣的神尊。
　　东岳漠然踏过水面，将怀中熟睡的凤九小心放进冰棺，又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凤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发抖，轻声安抚：“待在这里时乖一些，过些时候，我来接你。”将她散开的长发略一整理，方回头对跪作一团的小鱼精们道：“将她寄在你们这里，代我好生照看。”
　　语声并不见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鱼精却将头垂得低，恭顺得近乎虔诚，声音虽怯懦倒也整齐：“谨守尊神之令。”
　　圆月隐没，小鱼精们见白衣的神尊端视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离体的魂魄像一团绵软的白雾萦在他指间，环着微弱的光晕，十分端庄美丽。
　　凤九的魂魄需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将养，但若将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为有限，怕到时候同那人的魂魄缠在一起，临到头来分不开却麻烦。
　　东岳将凤九的魂魄小心笼住，转身时，身后的冰棺缓缓沉没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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