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制

　　魔鬼在黑暗中旁观，祂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宛如一个孤僻的影子。

　　这影子蠕动着、思索着，这可能就是它与黑暗中无数灰尘不同的地方：

　　这里的所谓的人类们——他们不需要意识。

　　只需要规则。

　　所以祂想要从他们身上明白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人类乃至于意识体，不过是行走在以前人类指定的规则下，模仿一个模仿者。

　　这本来就是错误。

　　只有他们的挣扎，是本能，是不需要学习的东西，才是意识苏醒的证明。

　　那才是祂需要看到的东西。

　　影子很满意自己的见解，舒展着扭动一下身体，从黑黢黢的庞大宫殿群里抽身而出——那里号称“譬众星之环极，叛赫戏以辉煌”，但在夜色里，依然没有光、没有辉煌。

　　影子腾空而起，越过万里长路，越过血染的城池、越过寂寞的战场、越过安眠的人们。

　　祂要去补全自己，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

　　金乌族的新族长都达鲁跟老族长一样，除了处理族里的事务，他也将小孩子们聚集起来教养。

　　这时节，正是金乌族人发财的时候，日图腾下的每一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银子像水一样流进口袋里，赚得他们盆满钵满。

　　都达鲁把他弟弟的二儿子抱在膝盖上：“我的孩子，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你，愿你从中获得甜蜜。”

　　小男孩惊讶地接过、翻开那本书，纸上字迹清晰，玄妙而美丽，但没几个认识的字，他只认得那两面书页的中间夹着一块糯米纸包裹的胶牙糖。

　　“愿你从中获得甜蜜。”

　　于是，他快活地把糖放进嘴里。

　　是胶牙糖啊。

　　他吃过挺多次的，家里并不缺这样的糖果。

　　它黏糊糊地沾在口腔里，沾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甜蜜的味道。

　　但这一次这甜蜜的快乐如此特别，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他疑惑地仰头问道：“阿伯，这是书的味道吗？”

　　“是的。”都达鲁拍拍他的脑袋，毛绒绒的头发很好摸。

　　小孩子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甜蜜蜜地笑了，将那本书紧紧地抱进怀里、贴着心口，他似乎感觉到了书的心跳。

　　“好了，跟伙伴们玩去吧。”都达鲁把他放下来。

　　小孩子对他道别，就怀抱着书，一蹦一跳地远去了。

　　都达鲁看着小孩子的背影，手指头在桌子上一点一点，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毡车的帘子被一阵邪风吹落，灯火一息明灭。

　　都达鲁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带倒了桌上的书，他匆忙去扶。

　　就这瞬息之间，一个影子在毡车里凝聚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这影子本就没有形态，总之是模糊的一团。

　　“今日，吾之碎片该交还于吾了。”影子的声音如同亘古传来。

　　这似人一般的形态正是日图腾上魔鬼的轮廓，这便是魔鬼的真身。

　　金乌族长都达鲁，做为魔鬼庇护的信徒，当然应该认得出祂。

　　都达鲁一时间露出惶惑的神色，往后躲闪着、往门的方向挪动着：“我……并不知道什么碎片。”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个消瘦少女的笑靥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

　　碎片？月奴？

　　当年的故事若还有一种视角，应当是两个少年的你追我赶的故事。

　　他们同样渴望知识。

　　他们同样有英雄主义梦想。

　　他们同样渴望拯救族人于水火之中。

　　他们同样把自己交由贪婪而逐渐失控的欲望。

　　于是，他们相伴相生，也互相争夺养分。

　　局面就从互相哺育，变成了暗暗的刀光剑影。

　　只是，依照都达鲁在老族长临终前许下的最后的承诺，他不会不容月奴的。

　　如他们共同的愿望，金乌族是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家园，所以，这家园不会对它的孩子关闭门扉。

　　况且，留在后方的他已经大获全胜。

　　她已经没有威胁。

　　都达鲁甚至恶意地想，不知道是否她已经成为魔鬼的食物，当年月奴以身为饵，魔鬼的碎片在她的身上降临，可能月奴已经化作眼前恶心身躯的一部分了吧。

　　魔鬼影子似的身躯微微晃动，祂一遍又一遍问道：“没有吗？没有吗……”上面类似于人类头颅的位置一阵摇晃，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黑影凝作爪子，径直向都达鲁抓了过来。

　　都达鲁连忙闪躲，但再快也快不过那影子，他下意识将桌上的书抓起来，隔挡在胸前。

　　魔鬼的爪子如入无人之境，书册轻易地被穿过，都达鲁立刻感到灵魂被撕裂的痛苦，有什么寄居已久的东西被抓了出来。

　　感觉自己即将破碎了。

　　都达鲁咬紧牙关：原来，当年，碎片也埋在了他的身体里。

　　埋下这碎片的这人是谁？当然不做他想，都达鲁也只能想到月奴。

　　能操纵这一切的要是老族长，他早就召唤到魔鬼了，何必用那么多孩子试验？只有月奴，这个唯一成功的祭品。

　　魔鬼的降临，月奴一份，那么他都达鲁也一份，谁也别想逃？

　　他迷蒙的眼睛呈现猩红颜色，嘴里发出难忍的痛苦呻吟。

　　恨哪。

　　他已经在老族长面前许下金乌族永远对她开放的诺言——虽然里面有一些觉得她不会再回来的侥幸，然而她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已经埋下这样的杀机。

　　魔鬼打量着自己抓出来的东西——那是团带血的烟雾一样的半凝固物体，祂发出怪笑声，把那东西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随后，那笑声更怪异了。

　　森然的、从喉咙眼里发出的“嗬嗬”声。

　　“你可以许一个愿望。”魔鬼说道，祂似乎回忆起来那个祭品，毕竟祂在她的身体里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月奴那孩子很聪明，这个科技侧世界，居然真的有巫术的存在啊。”

　　魔鬼饕餮一般吸收吞食着祂的碎片：“她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啊，可惜最后活着的是你。”

　　都达鲁一时间不明所以，或者说不敢置信，他望着那团黑影，目眦欲裂：“什么意思？”

　　“这是她为你留下的礼物，为你烙印在我的碎片上的——一个愿望。快许愿吧，我是最信守承诺、遵守秩序的存在了。”魔鬼催促着、诱惑着，“我总会满足你们的，我的信徒们。”

　　多年之前，祭品月奴把一片碎片连带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巫术留在了都达鲁身上，斯人已矣，谁也不知道这是对金乌族最后的守护，还是女之耽兮的故事。

　　月奴自己能弄明白么？她知道这碎片、这巫术最后能兑换成一个魔鬼的承诺吗？

　　她终于把自己的所有价值压榨成极致，当年的两个愿望变成了三个愿望，再看看金乌族的今天，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

　　都达鲁捂住脸，上一刻脑子里还满是愤懑，而这一刻，只剩下一片混沌迷茫。

　　那似乎亘古传来的魔鬼声音混杂着少女恍惚的声音：“它会化的。”

　　他说：“嗯？”

　　她重复：“它会化的。”然后凑过来，消瘦脱相的脸颊上有股奇异的热忱。

　　缺失了碎片的灵魂在灼烧，似乎要化掉了。

　　魔鬼凑过来，黑烟化成一张熟悉的脸——乌黑浓密的头发蜷曲着耷拉在颊侧，不知怎的让人感觉到一股忧愁，这样总是烟笼雾罩的一张面孔：“你可以让月奴活过来的哦，我会满足你的——但是你只有一次机会。”

　　这张脸太熟悉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月奴教他识字；他询问月奴题目；他们去城里走过的路；月奴给他买的醍醐酥……不一而足。

　　但是眼下，总有新的事情等待着他：战争不是永远进行的，金乌族可以在混乱里生存，却很难在战后不被人觊觎。

　　都达鲁弯下腰，躲避着魔鬼幻化出来的人脸，他的眼泪涌出来了，大颗大颗地落进那把胡子里，打湿了他的胡子鬓角：“我族信仰的神啊，请您为囹圄之中的信徒们指明未来的道路吧——这将是我唯一的愿望。”

　　都达鲁在心里徒劳地美化自己的放弃：这一定也是月奴的愿望，她为金乌族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这么多的心血，这样珍贵的机会，只应该奉献给他们的文明。

　　后来，这美化变成了理直气壮。

　　为理想而生存的人，而这理想终将不朽，于是都达鲁呢喃：“月奴，你是金乌族的英雄。”

　　魔鬼幻化出来的人脸消散了：“向北走，最远的北方，是你们的路。”

　　话音刚落，那碎片彻底融进去了，魔鬼的意识终于完整。

　　同时，祂也意识到，这便是最后一刻了，这个与源码隔断的地方将不再能够停留。

　　太遗憾了，祂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个被祂糟蹋玩弄的世界——

　　这场混乱战役还在进行，无序时代的洗牌仍未结束，战乱之中重新起家的金乌族人却启程前往更北的地方——他们将会发现更遥远的国家，以及黑色黄金一般的煤矿，他们会构建起覆盖面积前所未有的商道。

　　北夷、铁勒、疏勒仍然忙于争夺利益和生存，用鲜血换来土地、用不甘相互算计。

　　中原人的保卫战永不停歇，收复故土的热血仍旧沸腾。

　　于是，纷争永不停歇。

　　这笼罩在强横权力之下的秩序洗牌，这覆盖命运的夜晚，不过也只是一场大梦而已，而这梦张牙舞爪地想要将林菱吞噬。

　　此时，这段视频正被投影在巨大的光幕上，量子点膜将色彩还原得非常真实，让人如临其境。

　　屏幕前只有两个观看者。

　　一个是白发蓝眼的老人，如果林菱在这里，她会认出来他的——正是林菱的创造者，霍尔金斯教授。

　　一个是黑发蓝眼的中年男人，很显然，从他尊敬的姿态可以看出他是霍尔金斯的助手或下属，他神情疑惑地挠挠头发：“教授，激进派的引导方式也太疯狂了吧？还有康斯坦丝的前置情景设定，那可真是太可怕了——就像一个预言似的，要不是我认识她本人，我都怀疑她也是激进派人士。”

　　“你说她设置的人类变成肉虫那一波？康斯坦丝那孩子总喜欢抖这样的小机灵。”老人不以为意地愉快笑着，提起老友埃里克的学生康斯坦丝，令他回想起许多年轻时快活的事情，“而我们的激进派朋友们，绝对权力才正是他们的风格啊。”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魔鬼游戏与源码那边隔断？这场魔鬼游戏里面的几个npc表现也是相当接近完整意识体了，明明也很成功嘛？”

　　霍尔金斯教授摇摇头——强权终究还有限度，做为绝对中立者，他并不会顺着激进派的意思来：“非也非也，中文有两句老话怎么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有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这种熏陶我的孩子不能避免，但我也不能让它在这样的死地呆太久。”

　　“至于那几个边角料，回来可以把模型弄出来研究一下精神完整程度？”

　　助理的眉毛就差扭成八字了，他可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只是个搞技术的，又不是搞哲学研究的，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还是留给康斯坦丝去纠结吧。

　　霍尔金斯右手指尖敲击着左手手腕，他的手保养的很好——其实他整个人都保养得很好，如果忽略那头白发的话。

　　不过，他以此为荣。

　　激进派的表演到此为止，他静待保守党人的洗脑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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