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达康的心情很复杂。
　　上午他正在开会研究大风厂拆迁的事，突然田杏枝来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刚才三个省检察院的跟着嫂子回来，看了什么东西，匆匆忙忙走了；然后嫂子连饭也不吃，就去收拾东西，连照片都装起来了；还说让他赶紧签离婚协议。
　　出了什么事？
　　李达康的手在通讯录里摩挲，终究没有拨通欧阳菁的号，而是打电话给季昌明。
　　季检察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去找欧阳菁了？还跟着进了京州市委大院？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政治影响？我就算有问题，也不用你们省检察院动手吧？
　　季昌明正在吃午饭，被这话问的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答应马上给您回复；一边安抚李达康，确实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恶意断贷导致116事件，现在正在调查。
　　李达康哑火了。
　　所以离婚已经来不及了吗？
　　他的嘴角有点涩。
　　季昌明的电话二十分钟后再次打了进来，居然是赔不是的。刚才已经问了反贪局的侯亮平，上午确实是他安排下属陆亦可带人去城市银行调查蔡成功举报的事情。目前已经初步确定，蔡成功的四张卡大部分是过桥贷款的利息，其余的部分作为职工福利发给银行员工，欧阳行长自己拿到的部分，都打入了廉政账户；城市银行断贷，是蔡成功不符合贷款资格，属于正常业务。因此，举报不成立。他还解释，陆亦可等人跟着去市委宿舍，是应欧阳菁的要求，落实帝豪园别墅的事情，与蔡成功的举报没有关系。
　　季昌明小心翼翼的请示，侯亮平准备下午提审蔡成功，等核实清楚，立刻向您汇报。
　　李达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欧阳菁真的没事？
　　他不敢轻举妄动，尽管知道现在欧阳菁可能很生气、很委屈，但是把事情弄清楚最重要。他指示季昌明，不要等下午了，马上把事情弄清楚，我等你电话。
　　挂断电话，李达康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欧阳菁没有卷入116事件，甚至在经济上相当清白，那么这婚就不要离了。
　　尽管跟沙瑞金报告，是因为欧阳菁执意要去美国，他才不得不离婚；但李达康自己心里清楚，是因为他不放心欧阳菁。这个他曾经热烈追求的女人，在思想上并不成熟，甚至还有点幼稚。当然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义不掌财。金融领域是贪腐案多发之地，欧阳菁嘴硬心软，还分管信贷业务，实在很难让他放心；尤其前段时间，欧阳菁多次要求他给丁义珍打招呼，明目张胆的为王大路要地，实在不能不让他心生警觉，她是不是已经陷进去了？
　　如果是这样，趁着东窗未发赶紧离婚，欧阳菁能顺利出国最好；即便是有一天她卷进去，自己也可以平安抽身。
　　这很残忍，但是现实。
　　可是如今，欧阳菁如果没有问题，那么这些顾虑就都不存在了。
　　尽管见面就吵，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早已浑然一体，彼此之间难以区分。现在右手要拿刀砍断左手，实在于心难忍；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离了婚，女儿在美国留学，欧阳菁去了美国，恐怕她们母女以后都不会回来，那么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
　　他承认自己是个工作狂，一生没花多少时间在女人身上，甚至连女儿都没有抱过几回。但他并非没有感情，对于这个家他还做不到弃之如敝屣。
　　如果确定欧阳菁没有经济问题，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就算她铁了心要出国，也要想办法再等等。两会前后就要进行新一轮人事调整，刘省长还有四个月就要退休，作为呼声最高的人选，如果家庭方面不存在问题，那么顺利上位几乎没有悬念。到那时候，也就更有时间来考虑家庭问题。
　　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声音，不要离婚。
　　他很清楚，欧阳菁所求的，不过就是自己能多陪陪她。虽然现在的自己做不到，但终归会有退休的一天，到那时候自然就可以补偿她了。
　　过完年，他就要54了，不敢相信还有哪个女人会像当年的欧阳一样，因为一袋海蛎子托付终身；甚至不会相信还有哪个女人会像现在的欧阳这样，单纯的只需要自己。
　　尽管她也曾为弟弟要过工作，毕竟当年是包分配的，大家都在托关系找后门，只是他走仕途经济，不敢留下把柄。因此虽然她思想觉悟不高，但也实在说不上十恶不赦。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世俗单纯的小女人。
　　作为书记夫人，她确实很不成熟；但作为妻子，这样简单的纯粹，在这浮华的世间，这又太难得。对于丈夫，这未尝不是一种荣耀。
　　毕竟，妻子对于他身外的权势、地位毫无兴趣。
　　也许，这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终于，两个多小时以后，季昌明再次打来电话，他亲自坐镇指挥提审蔡成功，他最终承认自己借高利贷将近10亿，之所以找侯亮平举报欧阳菁就是为了躲避外面高利贷的追杀；他也承认交给欧阳菁的卡大部分是过桥利息，对于欧阳菁将其打入廉政账户，他也很意外。
　　确定欧阳菁没有经济问题，李达康一时百感交集，连怎么挂断电话都忘了，只是步履匆忙的招呼司机出门，回家。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记忆中那些甜蜜美好的画面顷刻间浮上了心头。从20岁一见钟情，到27岁结为伴侣，到如今，这个女人已经牢牢占据了他一大半的生命。
　　尽管有争执、有矛盾、有冲突，但还有眷念、有回忆、有不舍，所以别别扭扭八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纠缠。
　　他想到一个词。
　　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感情了。

　　看到欧阳菁合上重重的关上后备箱，李达康不知怎么，心里一紧。
　　他听出了欧阳菁话里的讽刺，欧阳，我不想离婚。
　　欧阳菁愣了一下，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李达康挤出一个笑，那不是因为你坚持要去美国吗？
　　欧阳菁冷笑，我现在也坚持要去美国。——是时候，腾位子了。
　　李达康走到她面前，欧阳，不要走了，好吗？
　　他牵着她的手，回家吧，回家再说。
　　看着李达康端正严肃的表情，欧阳菁突然反应过来，是因为我没有经济问题，不会拖累到你吗？
　　李达康没有说话。
　　欧阳菁冷笑，不好意思，就算我不出国，这婚也离定了。
　　她甩开李达康的手，不要碰我，我觉得恶心。

　　李达康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阳菁的电话恰逢其时的响了，是佳佳打来的。
　　估计刚才几句话给她的冲击太大，这会儿才醒过来。
　　果然一按接听，就传来佳佳的声音，妈，你现在怎么样了？签证下来了没有，票定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动身？
　　欧阳菁听出了女儿的急切，申请已经交了，估计就这几天就能下来。你放心，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这就过来。
　　李佳佳似乎松了口气，那好，我等你。
　　末了，又气急败坏的加了一句，妈，这回你可千万不要犹豫了，姓李的不值得你留恋。他这回能找省检察院来查你的账，下回说不定就能找市纪委来找你的茬，不是每次都能平安通过的。听我一句劝，对待负心汉，别指望他浪子回头，一脚踹了就行；要是不甘心，搜集证据告到□□，别浪费时间。
　　欧阳菁知道李佳佳带着气，不想让李达康知道她们母女的私房话；因此背过身子走了几步，只是李达康知道是女儿打过来的，本能地想要打个招呼，因此就跟过来了。
　　李佳佳的声音不算小，至少李达康听得真真切切。
　　姓李的，是说他吗？难道佳佳认为省检察院是受了自己的指使，去调查欧阳的？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佳佳，那个天真可爱喜欢啪嗒啪嗒跑过来抱大腿叫爸爸的小姑娘，那个聪明能干总是抱着奖状证书回来求表扬的好学生，那个端庄沉静礼貌得体的女博士，如今，居然用这样冷漠的词汇来称呼她的父亲，用这样恶毒的想法来揣测她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亲耳听见，简直无法相信。
　　他的女儿，唯一血脉相连的女儿，竟是这样看待他的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一个月前佳佳放寒假回来还挺好的啊，那天在京州机场告别，佳佳还拥抱了一下他。
　　是不是欧阳向她灌输了什么？
　　李达康红着眼睛，大声喘着粗气。
　　欧阳菁回过头。
　　灾难现场。
　　欧阳菁转过身，佳佳，天太晚了，你还是睡吧，一会儿咱们接着说。
　　她还没有说完，李达康抢过了电话，听着佳佳说，那好，我先睡了，上午还有课。妈，听我的劝，马上把离婚手续办了，不要再犹豫了。这种人，不值得你浪费一分一秒。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李达康终于艰涩的发出声音，佳佳。
　　那边愣了一下，李书记？——刚才我的话，你都听见了？
　　李达康忍住泪，佳佳，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李佳佳打断了他的话，行了，知道你也不会改；明白，升官发财换老婆，人之常情，就别装做自己多无奈多深情，你不嫌累得慌，我还嫌恶心。我妈跟了你26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勤劳。看在这份上，你就不要拿她当大义灭亲的道具，放过她，体面离婚吧，好聚好散，各找下家。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我挂了。
　　直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李达康的嘴耷拉下来，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欧阳菁有点尴尬，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现在嫌我们娘俩话说的难听了吧？也不想想自己做的事有多难看！
　　欧阳菁接过电话，现在还早，咱们去民政局把证扯了，免得夜长梦多。
　　李达康终于微微抬头，逼视着她，夜长梦多？欧阳，你做梦都想和我离婚吗？
　　欧阳菁也看着他，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李达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欧阳菁没有再为难他，算了，我今天也很累，先回去休息，你定好时间通知我。
　　她不再理会李达康，上了车，疾驰而去。
　　李达康还在想那个“回去”，回哪去，帝豪园？
　　我市委大院这么大一栋别墅住不下你吗，居然跑到别的男人给你的房子里住？
　　满腔愤懑。
　　然而李达康看着欧阳菁远去的方向，却根本发不出火来。
　　毕竟，奔驰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是冬天了，真冷，风冷，心也冷。

　　李达康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家门的。
　　只是脱鞋的时候，蓦然发现，地上少了很多东西。
　　是欧阳的鞋，昔日满满摆了一个鞋柜，如今只剩下自己的几双。
　　杏枝已经过来迎接，确切的说，刚才她送欧阳出门，只是看到老哥回来，先进来了。
　　放下公文包，躺倒沙发上，喝了一大口茶，这才睁开眼睛，突然发现，什么东西好像不见了。
　　照片。
　　所有有欧阳母女的照片，一张不剩，包括全家福。
　　李达康有点难以置信，他扑到书桌前仔细端详，确定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都是自己的独照。
　　没有欧阳。
　　没有佳佳。
　　只有自己。

　　杏枝看出来他的惊讶，只好解释刚才嫂子把照片和相册都收走了，自己没拦住。
　　李达康没有说话，他步履沉重地上楼。
　　欧阳卧室的门开着。
　　还是原来的窗纱，还是原来的摆设，床上的东西也一应俱全，但是梳妆台空了，衣柜空了。
　　她把所有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不是没想过这一天。
　　不是没想过离婚。
　　但他从没想过，是欧阳毅然决然的离他而去，带走所有属于她的印记。
　　想想自己，还在盘算如果她不同意离婚，就到法院起诉。
　　何其狂妄。
　　何其可笑。
　　原来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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