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那一眼看得沈夏心惊肉跳，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打开，手足无措地任他拉着手。她的手心紧贴着江淮止的胸膛，感受到他炙热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布料，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手掌。

　　沈夏骤然收回手，指握成拳，嘴唇张合，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也没有步步紧逼地追问，而是转过身体，面朝吧台拿起酒杯来。他那杯鸡尾酒是蓝色的，中层液体透明，随着他的摇晃，渐渐混合成一片天蓝。

　　沈夏觉得有点尴尬，打破沉默邀请他去船上其他地方逛逛，跟他介绍自己上午的成果——她大概摸清了整条船的构造，邮轮里有很多地方可以休闲娱乐，顶层的甲板上可以打高尔夫、游泳和打网球，再下层有音乐剧表演，还有一间小型的博物馆和图书馆。酒吧和赌博区跟餐厅互通，分别在中层的两头。
　　她问他想去哪里玩。

　　江淮止放下酒杯，说出的提议让沈夏有点意外。
　　他说：“图书馆吧。”

　　沈夏：“……好的。”
　　她跟在江淮止身后，他们从酒吧走出来，下了一层，到图书馆区。

　　因为在低层，图书馆的采光和通风并不好，但整个房间灯光如昼，比舱房的室内还亮出不少。邮轮旅游的休闲项目很多，大部分人选择运动或者唱歌赌博，图书馆显得人迹罕至，沈夏看到这里几乎都是空位，提议先去选书。
　　她和江淮止在人文区分开了。

　　她在社科、历史晃了一圈，没找到想看的，又回头去人文区。这间图书馆的分类按作者，沈夏看了一排又一排，终于看到熟悉的日本作家。村上村树的书她大部分都是只听过书名没看过书，沈夏犹豫着要不要拿《挪威的森林》，念及太大众的书目会暴露她没有文学素养的事实，于是在最后拿了一本看书名觉得很有意思的《奇鸟行状录》。
　　沈夏回借阅区的时候，江淮止已经在看书了。

　　她在他旁边乖巧坐好，摊开书从序言开始看起，译者序讲了一大堆感谢和帮助，出版序又夸了一通村上的文学成就，不就是文学界的小李子嘛，沈夏吐槽。
　　她又翻了两页。

　　看到其中突然出现的情/色描写，沈夏眉头一皱，她赶紧翻了翻，却接不上后面的剧情，回头再从第一页看的时候，发现这描写的篇幅竟然很长。
　　沈夏闭眼懊恼了一会儿，准备悄悄去换书，才刚准备起身，就发现江淮止在看自己。她顺着江淮止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书页上某个显眼的名词，手忙脚乱地把书关上。
　　于是江淮止看到了书名。

　　沈夏：“……”
　　江淮止：“这本书很好。”
　　沈夏：“？？？”

　　她强行把自己摁回座椅上，继续看了下去，面红耳赤地跳着段落读，抬起书遮住半边脸去看江淮止。
　　男人的姿态闲散自然，他今天戴的是黑框眼镜，头发理了理，刘海从五分之三的地方分开，衬衫和T恤的搭配让人看起来很有书生气，看书的样子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大学时光。

　　江淮止突然转过头，撞上沈夏的目光，沈夏躲闪着继续看书。
　　他说：“突然想到上大学的时候。”

　　本身邮轮的图书馆就更偏向营业性质的书店，他们两说着话，声音不大，周围本就没什么人，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打扰到旁人。
　　“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看书，你会特意跑到我旁边的座位。当年图书馆借阅室不能外带书籍，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的自习区，我不复习，就在里面看书，一般是很少有人像我一样的。”
　　“但是你就常常坐我旁边，你过来也不怎么看书，我总觉得你注意力很不集中，每次余光都可以看到你在看我。”

　　“就像现在这样。”

　　沈夏讪笑，“我都不记得有这些事了……”
　　“那你记得哪些呢？”

　　她想了好半天，倒真的想起一件事来，“有次我去图书馆借书，当时在借阅区绕啊绕，看到你坐在地上看书。”
　　“也是戴的这个眼镜，穿了一件深色的衬衫，盘腿坐在地上。”

　　“记起来了，”江淮止说，“你那时是不是忘记带课本了，来借专业课的书？”
　　“对啊，然后我还跟你打招呼了……”

　　“我说专业课的书不在这一层。”
　　“你哪说的这么温和，你当时说‘你都不会看图书馆地图和分类标识吗’，”她学着江淮止厉色说，变幻表情有点委屈的模样，小声吐槽，“让我超级尴尬。我说你真的好毒舌。”

　　江淮止笑了笑，“是吗？”
　　沈夏控诉：“那可不，之前在工作室的时候就超级凶，天天说我是智障菜逼，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说到工作室……”沈夏转头看着江淮止，犹豫着说。

　　“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沈夏拿书挡脸，抬眼看着江淮止：“你是不是喜欢过邱芷菡啊？”
　　男人闻言顿了顿，似乎是在大脑引擎里搜索这人是谁，表情开始还很淡漠，后来神色变幻，竟露出几分戾气来，回答：“不是。”

　　“可是我觉得你对她超级好的，总是跟她有说有笑，”沈夏撇嘴，“而且我室友都说男孩子喜欢她那种长发白衣的捧书女孩，我每次看到她跟你讲话都超级酸。那时候还没有柠檬精的说法，现在想起来，我应该算是柠檬精鼻祖。”她的表情哭笑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笑意多出一点，却又要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搞怪。
　　“是因为美院跟张老师打过招呼，张老师让我多照顾她一些。”江淮止冷声解释。

　　他的表情寒意渐重，“后来她记过，学校风纪委来查，张老师希望我说点好话，我拒绝了。”
　　“张老师这么能忍的吗，他的项目被截胡，实验室上下怨念这么重，他还要劝你？”

　　江淮止看了沈夏一眼，“你退群了之后可能没再了解过实验室的情况，这件事的发展有些复杂。他们申请专利没被批下来，我们重新做了ui，申请专利过审，很快项目重新运作起来，这次学院拨下来的奖金比预期多了好几倍，总的来说工作室并没有太大亏损。”
　　沈夏：“啊？那确实……你们没什么损失，邱芷菡却记过了，张老师在熟人面前肯定不太好做吧。”

　　她的圣母心又开始泛滥，此刻有那么一些同情邱芷菡，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张老师呢？”
　　江淮止看着她，一开始没有说话。

　　沈夏被他看得有些惴惴，他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因为你受伤了。”

　　沈夏“啊”了一声，她的思绪随之纷飞，“说到这个，那天真的超级尴尬，我当时肯定超级超级丑吧，本来想躲在女厕所收拾一下再出来见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追到了女厕所里面。”
　　“真的把我吓了一跳，”沈夏感慨着，“我当时觉得，妈的，我肯定奇丑无比，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脸遮住，结果你非拉着我的手。”
　　她下意识把双手并拢，伸出去做了个动作，“然后你扣住我两个手，力气超级大。”

　　江淮止用左手扣住沈夏的双手，轻声问：“像这样吗？”。
　　他用上了力气，沈夏一时挣脱不开，不能动弹，她看着江淮止渐渐靠近，男人的眼镜上倒映着大厅的灯光，等再近一些，沈夏才看清楚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神色晦暗，瞳孔中仿佛暗涌浸没，凝重得有些骇人，他再往前，倾身在沈夏耳边，小声说：“说到这个……”
　　他沿用了沈夏刚刚的台词，说一句顿了半天，沉默间她只觉得呼吸拂面，划过耳垂，让人心痒难耐。

　　“说到这个，”江淮止说，“有些事情我想做很久了。”
　　他从她耳边回退，退到面前，隔了不到一尺的距离，一点一点，吻上了她的唇。

　　沈夏的脑中一阵轰鸣。

　　*

　　沈夏在刚入行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助理。那时候她听从老毛的建议，写过热剧的分析，那一年流行《来自星星的你》，她分析过这个剧的播放量，发现除了开头之外，吻戏那两集最受人欢迎。于是她很认真地给那场吻戏拉了个片，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别的她都忘的七七八八，但电视剧里男女主角的对视，还有那天夜里两个人的辗转，她却记得非常清楚。
　　她想起下午那个吻来，江淮止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提到头顶，在他们唇齿相依的那瞬间松开，沈夏双手下落，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晚上沈夏可以说是辗转反侧。灯已经关掉了，从阳台透了些月光进来，隐隐可以看到室内的环境，她在大床的边沿侧卧，走出卧室的走廊，江淮止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想到这里，沈夏闭上眼睛，把脸埋入被子里，依然觉得脸颊发烫。

　　她为自己已然27岁，此刻却纯情得像17岁的少女这件事，感到羞愧。

　　她没有手机，挂钟在客厅，卧室视野受阻，她看不到时间，于是起身打算上个厕所。
　　沈夏静悄悄下床，她看着月光倾泻，海水涌动，心想，难怪人们常常用“静谧”来形容夜晚。这个夜晚非常安静，静得只听得到海浪的声音，一阵一阵击打着，好像海水自己拥有呼吸一样，平稳又开阔。

　　她在厕所里洗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出门去看客厅的挂钟，才发现入夜已经两点了。
　　收回目光，略过玄关、餐桌、连排座椅，她看到了客厅的长沙发。深色的沙发上铺了一层问管家要来的被子，盖在江淮止身上，远看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

　　沈夏蹑手蹑脚往回走，走到沙发前的毯子上，突然听到响动，回头一看，竟然是男人身上的被子掉了一半，落在了地上。
　　沈夏去看沙发上的人，男人的上半身没盖上被子，露出深色的睡衣，长腿也伸在外面，占了沙发的大半，他的睡姿看起来不太舒适，手脚伸展不开，沙发到底是有些拥挤。

　　沈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半天没有动弹。
　　然后她静悄悄走到沙发旁边，蹲在江淮止面前。

　　可能是沙发太挤，睡的不舒服，也可能是梦到什么灾厄，他的睡颜不展，轻轻蹙着眉。夜晚的江淮止看起来和白天不太一样，他取下眼镜，闭上了那双永远在向沈夏倾诉情意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清冷。
　　沈夏小心翼翼地提起被子，给他盖上，复又蹲下来，看到江淮止依然呼吸平稳，应该没有被她吵醒。

　　她不由得胆子大了点，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头。他的皮肤有点凉，头发柔软蓬松，沈夏轻轻触了触，收回手来。
　　却在半空被人抓住。

　　江淮止突然伸手，抓住了沈夏的手腕。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坐了起来，使力拉了沈夏一把，让她顺势落入他怀里。

　　沈夏呆呆反应了一会，小声问：“师兄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他说。

　　他们两个是拥抱的姿势，沈夏埋在江淮止的胸膛，还没想好要不要起身，而等她终于发现自己被套路，想要起身溜之大吉的时候，江淮止摁住了她的头。
　　似乎是白天的姿势重演——他左手抓住沈夏的两只手，固定在她的头顶，右手摁住她的后脑，逼迫她向前，他们两个吻得一时难舍难分，在沈夏几乎快要溺死在这深情款款的长吻中时，江淮止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她。

　　那目光里情绪太过复杂，一时被夜幕遮挡，让沈夏分不清明，她兀自回味着刚刚的吻，只觉得男人的手抚上她的脖颈，让她轻轻颤抖起来。
　　那瞬间江淮止骤然起身，抱着沈夏大步走向床前。

　　……
　　月光如水，暗涌如絮语，一点点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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