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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
“这么舍不得我啊。”韩非笑着,眼中含着怜惜,取出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我不过是去秦国而已,要不了几年就会回来的。”
这话再明显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安慰话,九哥的才华,野心,和抱负,注定让他不能被困在韩国这一方渺小的天地。
鲲鹏本就不该永远待在尘埃里。当六月的飓风来临时,它会击水三千里,扶摇而上至九万里!他会留名青史,千古流芳。
谢离歌垂眸:“是我糊涂了。”
“哪儿的话呢。”韩非笑道,揉了揉她的脑袋:“知道你舍不得我。放心好了,你出阁那天,我定然是要回来背你上花轿的。”
在新郑,女子出嫁时是要由嫡亲的兄长或弟弟背上花轿的。谢离歌没有兄长,谢罗尚年幼,堂哥——那位不成器的前太子殿下,死在了百越的那场事故中。仔细算来,竟只有九哥是唯一的人选。
谢离歌扯了扯嘴角,似乎对那场当年并没有完成的婚事没有任何期待。她干脆地转移了话题:“子房哥,桃花醉你们没有起开?”
“没呢 ,不是专门等着你么。”张良笑着打趣:“小酒鬼没有来,我们怎么敢越俎代庖?”
“噗。”谢离歌笑出声,弯弯的眉眼间终于显示出一丝活力。她缓步走到了院角的桃树下。桃树大约有两人合抱粗,遒劲的枝干上桃花已谢了小半。她仰头看着那树灼灼的桃花,心口突然酸涩得难受:“现在倒是晚了些。新郑的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是在四月初。”
嘴上说着轻松,一副单纯可惜时候晚了的口吻,垂在身边的左手却下意识地轻轻一握。
空的。
手里没有逆鳞剑。
“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是在四月初,这酒可不一定。”韩非拿起花锄,走到谢离歌身边递给她:“你酿的酒,你亲手来。”
谢离歌没有多说什么,接过了锄头。不一会,埋在树下的几坛桃花醉便被端到了桌上。酒封一开,浓烈的酒香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桃花香便溢了出来,谢离歌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烈的酒!”韩非眼中发亮,满口称赞。
张良伸手在坛口一抹,放在鼻尖前轻轻嗅着:“不过酿了一年而已,竟然如此醇厚。”他看了谢离歌一眼:“小离的手艺长进不小吗,不愧是小酒鬼。”
“九哥府上这颗桃树低下可是藏过不少好酒,连泥里头都沁着酒香,实在是酿酒的绝佳地方。”谢离歌扫了张良一眼:“子房哥就会拿这个打趣我。”
桃花醉太烈,三人只开了两坛,不一会就喝干净了。韩非与张良倒还好,两人毕竟年长些,又都是男子,并未醉得太狠。谢离歌近日心绪不佳,心里乱糟糟的,这次喝酒,倒是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喝了个烂醉。
“九哥。”谢离歌醉眼朦胧:“你去了秦国,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到了,你会死在那里。”
一边的张良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睁大眼。
韩非隐约听清了她的话,笑道:“我曾行走于岁月长河间,无意间窥见过我的结局。”
“这对我这么一个普通人来说,算是一种馈赠。”他低头笑了笑,把玩着空空的酒爵:“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那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我不如放手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
“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韩非抬眼,目光温和地落在谢离歌身上:“小离,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谢离歌趴在桌上,眼神黯淡,吐字含糊不清。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韩非像是听清了她的话。
韩非离开那日,文武百官来了大半,都去了城门口送别。
卫庄、紫女、张良、谢离歌和红莲几人坚持送他出了城门,进了桃花林。
谢离歌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暗潮汹涌。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站在桃树下,蓝翅的雀鸟在枝条上用力一蹬,飞离了桃树。花枝摇摇晃晃,落下了数片桃花瓣,落在了梳得整齐的发髻上。
她抬头,眼前的一切像是蒙了一层劣质的厚厚的纱,所有的一切都被遮盖住,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记得,回城的马车上,红莲捻起她发上的一枚花瓣,说道:“小离离,你头上落了花瓣啦。”
下聘,定婚期,准备嫁妆。
一切都过得飞快。
就像韩非离开的这三年一样。
谢离歌坐在铜镜前,一边的婢女在给她梳妆打扮。
远山眉,丹凤眼,绛唇。漆黑的头发被高高挽起,压上沉重的金凤冠,长长的流苏一直垂到肩上,下面是牡丹红描金凤凰的婚服,纤瘦的手腕上,带着一对细细糯糯的羊脂白玉镯,水头极好,是九哥从咸阳捎来的。
她静静坐着,无视周边来来往往的婢女,仿佛今日启程去齐国完婚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的心里却不如面上一样平静。
在她的记忆里,她根本没有和那位江公子成亲。在婚期将近之时,韩国已经是个烂摊子了,江家与谢家商议后提前了婚期,但韩国的局势还是没有撑到她出嫁,便已经被攻陷。整个韩王宫被大火连烧了十日,谢漓歌死在那场大火中,婚事便也不了了之。
按理说,现在这个时候,韩国已经被攻破了;但海市里的韩国却仍然一派歌舞升平,她甚至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等待着完婚。
自从那日她体内的至阴之力短暂的苏醒,身边的人和事有时候会出现模糊——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过于清醒而影响了海市的存在,还是蜃兽已经无力继续支撑这个幻境。
她常常觉得身边的人不像是一个立体而真实的人,海市里的一切都如此虚假,她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快要被逼疯了。
她是对国破家亡、九哥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意难平没错,她有时候也会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回到这些事没有发生之前那该多好,但是她更清楚的是,韩国这个国家从根里面便已经烂了,在几代君王前便显出了颓势,这是她所阻止不了的。因此韩国被攻破是必然,也是宿命。
当年她明知道九哥去秦国必死无疑,却还是没能阻止他,只能看着九哥踏上那条死路。同样的事,她还要在海市里再次经历,再次体会那种无力与痛彻心扉。
最残忍的事是明知道不可挽回,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视的东西被毁灭。
她彻底知道了什么叫宿命,她想逃离海市。
这三年来她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想要离开海市,都没有成功过,反而惊动了蜃兽。为了困住她,蜃兽在海市里编织的幻境大大偏离了现实,朝着看似无比美好的方向发展——韩国没有被攻破,父母尚在,她也没有被焱妃带走遭受算计。
但九哥还是没有回来。
她派人去百越查找那个玉贩子,不出意外地毫无所获,她只好写信去秦国,编了个借口向九哥讨回了那支紫翡簪,平日里没事便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研究里面的六魂恐咒。有时向母亲拐弯抹角地询问封印阴阳血脉的事情,以及南斗司命的传说。
在海市里,她窥天机的事做得很隐蔽,母亲没有发现,便也就没有封印她的血脉。因此,对她的第一个问题,倒是没有隐瞒。
“这种封印是无法解除的,只有被封印的血脉苏醒,并强大到一定程度,才可自行冲破封印。”
“那被封印的血脉又如何苏醒?”
“强大的血脉,都会自行苏醒。封印对他们来说,只是暂时的禁锢。”甘淼道:“弱小的血脉才会被完全封印,甚至扼杀;而对拥有强大的血脉的人来说,这种封印反而是一种保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他们来说,封印血脉是将他们刚刚崭露头角的强大力量隐藏起来,让他们不处于被争夺力量的危险之中。直到血脉在封印下积蓄了力量,冲破封印之后,他们便不需要封印的保护了。”
而对于第二个问题,甘淼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婢女搀着她拜别家人,大红盖头遮住了她几乎全部的视野,红盖头下的一丝缝隙里,只能看见她置于腰间的一双手,腕上的玉镯闪着柔润的光。
她走到外面,不知道被谁背上了马车。车厢晃晃悠悠,不像是马车,倒像是轿子。
时间开始模糊,谢离歌清晰地感觉到海市的轨迹又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月,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她被搀了下来。
是轿子。
谢离歌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心慌。
她偷偷捏紧了藏在袖袋里的紫翡簪。
有人将红绸递到她手上,红绸的另一端被人牵着,她顺从地跟了上去。
周围闹哄哄的,时不时听见几句吉祥话,嗓音都有些熟悉。
谢离歌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跨门槛时偷偷抬了下头,红盖头飞起的一角下,她看见了牵着另一端红绸的手。
那是九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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