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流星
“对着你?”我吃惊地把他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丁宸枫似是下了极大的笃定,带着浓重的鼻音对我“嗯”了一声。
我又吃了一大惊,这位爷的话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既不是许愿池也不是许愿树,我朝你许什么愿呐?难道还是个我往你肚子里塞张便签纸,堵上瓶盖丢海里就能环球漂流的许愿瓶?”
丁宸枫:“......”
我猜想他大概是课上被罚站还没睡醒,又在这儿瞎七瞎八地说胡话,那我也就跟着他瞎七瞎八地说胡话呗,反正不会缺块肉。
不是我说,这位爷肯定是仗着自己长得讨喜脸好看,别人都不舍得揍他,才总是不带脑子地胡诌诌。
“你看我,”他拍拍我,指指自己,示意我看着他。
反正也是无聊,时间耗着也是耗着,我便正正经经地盯着他看,看他又能搞出些什么新花样儿来。
然后就见这爷一脸严肃地朝我眨了眨眼,闪着亮光的黑眸子自带“bling-bling”特效,那总是抿着的薄唇轻启,做出一个不知是“嘟”还是“噘”的形状,倏而发出一声突兀怪异的“咻——”,手臂还很应景从左至右缓慢挥动,在空中划出一个无形的弧度。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晃动摆针的钢琴节拍器。
我:“......?”
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空气是凝滞的,仿佛世间万物失去生息,只生长着一株妖冶的花和一棵诡异的树,那株花名作“尴尬”,开得灿烂生辉,那棵树叫作“莫名其妙”,长得茂密参天。
“不介意的话,我能问一下……”我谨慎琢磨了一下措辞,问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流星,你可以……”那位爷极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如蚊呐:“可以把我当流星,许、许愿。”
我:“......”
震惊!
昔日高冷端庄的万岁爷为何忽变举动脑残的精神病?!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四班霸主于教室走廊外cos一颗陨石究竟有何苦衷?!
即将成年的重点中学高中生何以作出与自己年龄大为不符的幼稚行径?!
今日说法,没个说法。
“尴尬”之花延展出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莫名其妙”之树生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于是我举手抬足间尽是尴尬,触目之处尽是莫名其妙……
足足怔愣了有一分多钟的时间,我实在招架不住丁宸枫这迷惑行为,发出了毫无形象可言的可怕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枫爷你别这样!别干蠢事儿真的好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怕不是智……”
随即我果断消了音,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脸蛋正被面前的这位□□大佬高高地捏起。
被挟持的我动弹不得,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以示求饶。
嗯,眼泪是刚刚笑出来的。
“把话说完啊,”丁宸枫皮笑肉不笑,淡淡问:“智什么?”
“智……”看这千钧一发的局势,我不敢妄动,不敢乱说话,我知道那个“障”字一出口,我的脸绝对要被掐成饺子褶。
于是本小可怜急中生智,一脸真挚地开启马屁模式,讨好道:“智……勇双全的能人!智谋兼资的大神!智商爆表的天才!额呵呵呵呵……”
“你笑,你给我笑,”他松开我的脸蛋,但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丝毫没有消失,云淡风轻地道:“有胆就继续笑。”
“不敢不敢,你给我仨胆儿我也不敢笑您,”溜须拍马的我竖起大拇哥,无赖嘴脸露尽,“您可是奥斯卡级的模仿帝啊,我哪敢以我低俗的笑声亵渎您流星的光辉,您光耀无限,您光芒万丈,您欲与银河试比亮……”
“快点,”枫爷被我的“哔哔”嘴磨得没了耐性,不耐烦地斥道:“许个愿,不许愿的生日不完整。”
“不许愿生日就不完整?这是哪门子的强迫症?那我不许愿,这生日就不存在了?哦,那我就能年年停留在十六岁?青春常驻?永不衰老?”
“......”
丁宸枫被我气得浑身不自在,把头皮都快抓破了才压住快要破腔而出的熊熊怒火,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指着我,“你再给我这么多话试试看?”
我:“......”
照这趋势下去,不是他被我逼疯就是我被他逼疯。
于是我对着他双掌并拢,堪堪眯上眼睛,学着电视剧里那些主人公,敷衍而随便地说:“那我希望今年可以实现我的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
“哒”的一下骨骼传声,我脑门儿被开了瓢,丁宸枫快被我气成丁宸疯,大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好好说话!”
“那我就是只想暴富啊,不行咩?”我赌气地讲,“这么认真干嘛,愿望愿望,这个东西本来就不靠谱,说得好像许什么愿都能实现似的……”
反正横竖都只是个口头形式,年年生日愿望都是随便许的啊,我本来就不大相信这些,什么“心想事成”“美梦成真”的,难道还会有幸降临到我身上?
一看枫爷,就知道他是那种每年只要在三层高的大蛋糕前大声说出自己的生日愿望,立马就会有父母为他实现的幸福孩子,毕竟像这种家庭的少爷小姐,一出生身上就挂着个“心想事成”的金符。
我跟他,差的何止是一整个太平洋的距离,何止是天与地的距离,何止是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而是“心想事”能不能“成”的距离。
“你不许又怎么知道不会实现,每年就这一回,这种跟老天讲条件、要东西的事情,你还会亏了不成?”丁宸枫催促道:“罗里吧嗦的,还许不许了?”
瞧这位爷耐心被消磨得七七八八的模样,我怕我再不好好许个愿,会被他一脚踹死,只能投降应和,“行行行,我许我许,我许总行了吧?”
说许就许,我从不打诳语。
这回我正正经经地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闭上眼睛,如唐僧念经似的念念叨叨:“不许白不许,许了不白许,丁懿同学抓紧这一年一次的许愿机会,发挥寿星光环,来跟老天您提提心里的念想啦。”
我说的是不怎么严肃的话,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不严肃,反倒还有点儿虔诚的意思。
忽然听见隐隐约约地“噗呲”声,我悄悄开小差,微微将右眼睁开一半,瞄到枫爷在偷笑,又极其无语地将眼睛闭上了,继续说:“我希望……我希望……”
“希望什么?”枫爷问我。
“我希望……能够一直留在鹤瑶一中,顺顺利利地把这两年高中念完。”
丁宸枫匪夷所思地打量我,“这算什么愿望?”
我说:“算的,这就是我的愿望。”
想起学费花销和家里的经济情况,心里再稍微盘点盘点学校助学金和镇里的鼓励金,想许的愿望就自然而然地呼之欲出了呗。
摆在眼前的急迫和渴望,就这样变成了我十七岁的愿望。
我笑笑,对他说:“想实现,却有点难度才能实现,但又有机会实现的……才叫愿望,不是吗?”
那位爷一怔,沉默地靠墙一倚,便没再说话了。
直到下课放学,罚站令失效,他离开前才留下一句话给我,“会实现的,你的愿望。”
***
这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掏出外婆给我买的手机——
白色锃亮的机壳,一掌大的屏幕,这算是今年我最亲爱的家人给我的生日礼物,被我爱不释手地收着,仿佛连它亮着时的电量格数都是我格外珍惜的宝贝。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我悄悄跑到我们这层的公共浴室里,走进隔间蹲在门后,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嘟——嘟——嘟——”
不知道他们都睡了没,农村的人都比较早睡,何况是无所事事的丁家留守三口,电话果真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或许是都睡了吧。
没接通的电话让我有点失落,正准备等到它忙音的时候把电话挂掉,然后就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带着些许睡意的声音:“喂?”
是外婆。
听到声音的那一霎,我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喉咙被硬硬的东西梗住,鼻子只觉酸涩不已,从没料想过会出现的泪水蓦地就翻涌在眼眶里。
颤着并不流畅的声音,我朝话筒里喊了一声,“喂?外婆。”
停顿一两秒,电话里瞬间传出尖锐的叫声,那是外婆在那头大声地呼喊着,“喂喂喂——!老头子!丁伯雄!懿懿打电话来了!快来——!快来啊——!”
接着我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那是我外公的塑料硬板拖鞋发出的声音;还有一磨一顿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那是我大舅瘸着腿赶来的声音。
眼泪彻底扛不住了,像泄洪一样“哗哗”地往外流,但我死死地捂住嘴,忍着没发出流泪的声音。
“这么晚了都没睡啊?”我笑着问,心里开了花儿。
对面应该是开了免提,我一说了句话,几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言,你嘴叭叭,他嘴呱呱,说起来没完没了,我根本插不上话,虽听不大全他们的话,但也觉得欣慰好多。
外公笑嘻嘻地凑着电话话筒,声音里混着“嘶嘶”电流声,“生日快乐啊,祝我孙女快高长大,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外婆宛若慈祥长老的声音在里面简直就是一股清流,“懿懿呀,外婆可想死你咯,还以为你不打电话回来了,生日快乐呀,记得不要太辛苦啊。”
丁伯雄那废人腿脚力量全涌嗓子上了,在电话里铆足声量狂喊,喊得我差点没失聪,“今天牛一喔,祝丁家大小姐越大越靓女!做我们沙扁镇才貌双全的一枝花!”
把话筒离开半拳远,险险保住耳膜的我被大舅逗得破涕为笑,“我本来就是沙扁镇最靓的花,就是沙扁镇最耀眼的风景线。”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外公问我。
“刚刚放晚自修,还想打电话给你们嘛,”我拼命憋住了呜咽的声音,用最亲切的沙扁话撒娇:“我好想你们,我猴挂住你哋啊。”
丁伯雄那个废人听见了净落井下石嘲笑我,“哟哟哟,都长这么大了,还想家想家,是不是晚上睡觉还会尿炕啊?”
然后我就听见外婆在那头大骂丁伯雄的声音,幸灾乐祸的我哈哈大笑,丁伯雄就该有人收拾。
我跟丁家三口聊东聊西地讲了快半个小时的电话,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只是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声音,也足够慰藉我的心。
手指紧紧地握住手机,贴在被泪水沾湿的脸上,手指指节被压得发白,我忍哭其实忍得很辛苦,生怕让电话那头的他们听出一点我的脆弱来。
最后,我抽嗒着鼻涕,听着他们唠叨的嘱咐,“早点休息啊。”
“知道啦,你们也是,晚安啦。”
挂了电话,我躲在这个公共浴室的小隔间里哭了好久,忽然能明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酸楚心境。
思念果真赚人热泪。
十七岁这个生日,我没有受到任何礼物,但却收到了分量以一敌百的在乎和打心底里出来的祝福:枫爷的弱智脑残行径,好笑又暖心;和丁家老弱残三口唠唠家常,幸福又倚仗,这些都足以让我这颗寿星闪闪发耀。
我的生日因他们而有了存在的意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