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乔木在

　　此语从不咸不淡的张五娘口中说出，倒不卑不亢的令人生出些敬重来。
　　元明十年，无双城太夫人为家中女公子瑾招书院伴读。
　　张五娘那时已名声在外，又因在城中一众娇滴滴的小姐们中吃苦耐劳的颇为与众不同，是以被里长举荐了上去。
　　因与城主裴令鸾名讳相撞，故而名单上隐去‘令’字，只留二字“张月”。
　　太夫人眉目慈善坐在堂上看着堂下一众入选娇女自报家门。
　　轮到张五娘时，执笔的使女惊呼了一声，手中不稳，连笔带墨的哐叽一声掉落在张五娘的青烟灰色的裙摆上。
　　面纱上的一双眉眼中看山是山见水是水，无半点波澜，亦无半点恼怒。
　　俯身从地上捞起笔来，借着未干的墨污点染出朵朵梅花。女使面上红白相间，有些不大好看。
　　如此这般的，张五娘入了太夫人的眼，成了女公子瑾的伴读。
　　“可是这和求取开明果又有何关联呢？”
　　桃山君冷不丁的发问，公子湛置若罔闻，自言道：张五娘自成了女公子瑾的伴读，规矩行事未曾行差踏错过半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元明十二年，自北边弇山有客来信，信中不过八字：万事俱备，静候东风。
　　弇山地势险峻，且有赤眉江阻隔，这信是被一只木鸢衔来。
　　赤眉江原名魑魅，因为江水下有吸食魂魄的魑魅，故而得名。便也只有这木鸢才能如履平地般渡赤眉江。
　　太夫人见信后，即刻予信蓬莱仙门，第二日，仙门白鹤宰来一位少年郎，正是公子湛的表兄裴峻。
　　裴峻幼时曾得蓬莱仙山的仙翁批命，有白衣卿相之才。入世或是修习将来都有大作为。
　　裴峻对修习兴趣寥寥，对机巧之事颇是喜欢。
　　蓬莱的无涯海鹘宝船正是裴峻所修缮。
　　而太夫人所书书信便是为的借这艘宝船渡赤眉江。
　　公子湛叹了口气，揪着旁边荒木的叶子，在指尖拧碎，绿色的草汁顺着指纹从指尖滴落。
　　桃山君坐了许久腰背有些不大舒服，侧身抵着一块青石，戳心窝子单刀直入：“是以，现在故事的男主角才终于登场了？”
　　公子湛将那草窟掏到底，拽着草茎有些气短：“怎生他便是主角？我不是呢？”
　　素来有说才子佳人，她阅遍话本无数，便没见着几本是位纨绔开大戏做主角的，试想若那罗衣青衫的娇小姐配个丈二青的纨绔，叫底下的看客们情何以堪。所谓神仙眷侣，又所谓门当户对，不外如是。
　　但此话却万万不能对他说的，只好讪讪一笑：“那张五娘定然也不会真是个貌若无盐的吧？”
　　桃山君此话真真错了，今次公子湛讲的这出戏女主角张五娘实实在在是个丑姑娘。
　　丑姑娘张五娘虽则豁达，但天底下远没有哪个姑娘真的愿意顶着一张黑脸皮背着丑女的名声活下去的，太夫人是她的伯乐，使她可以堂堂正正的活着。
　　太夫人要去弇山，无双城内众人均不愿同行，问至张五娘时，五娘回：“君可往，吾亦可往。”
　　她不是通贤圣人，亦不是勇者无畏，所存之心，唯有感怀之心。
　　可她不知道，她的伯乐太夫人素来算无遗漏，自元明十年起便如一位极有耐心的猎人般一直在等她这只猎物入瓮。
　　公子湛侧过脸来，一双眸子定幽幽的将桃山君瞧着，良久：“仙君可曾听过护生影这种咒术？”
　　眼前的目光焦灼的像头顶上的烈烈日头，刺目又惹人烦乱，她不适应被这样的注视，不动声色的往外头挪了挪，拾起两片菩提叶盖在眼上假寐，双手枕在脑勺后：“只听说是偃师一族的秘术，具体不详。”
　　焦灼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去，公子湛垂头撑在膝盖上，手臂环住半条腿，有一茬没一茬的抚着手心青草叶子上的纹路：“五娘便是瑾妹的那道护生影，瑾妹死而复生后，我便再也寻不见五娘，我听闻昆仑开明果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若是可以，仙君能否帮我求来。”
　　“你爱她？”
　　菩提叶缝里绿油油的公子颓然的摇了摇头。
　　“你欠她钱？”
　　公子又摇了摇头。
　　桃山君揭开叶子猛然坐起，提溜着公子湛雪白的中衣领子：“你恨我？”
　　公子依然摇了摇头。
　　桃山君松手，翘着腿重新又躺了下去，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的劝慰：“既然你不爱她，也不欠她钱，更不恨我，何故平白拖累我去淌那摊浑水，昆仑可不是好惹的......”
　　“可你老祖欠我钱。”公子湛一字一顿打断她。
　　桃山君气竭在胸，一腔怒火又不能骂他，恶狠狠剜了他一记白眼：“空口白牙的，可有立下过借据？”
　　这个世道，真真是道风衰败，堂堂的上古老祖竟然四处欠债，她只盼老祖能厚颜一些，莫真的留下什么文书欠条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响声后，公子湛当真掏出了一块黄纸符箓来，电光火石间，捏在双指间的符箓燃做灰烬，公子湛面上红润润的带了些怒气：“仙君推诿此事，那我便请老祖请来亲自分说。”
　　得得得，如今的富家子弟，脾气真大。
　　桃山君心中暗叫不好，抬腿欲要急急而奔，一阵奇异香气萦绕而来，眼前一双青丝歧头履挡住前方去路，向上看去，赫然竟是华阳君。
　　她心里头又恨又怕，脚下是进退两难，面皮上十分艰难的挤出抹笑来，对面前的仙君作揖：“君上，久违了。”
　　华阳君并不看她，对公子湛道：“先时，老祖收到书信，恰逢师弟飞升，故而稍许耽误，特意先遣了座下执笔小仙，汝所求之事兹事体大，还需先回无双城内细细相商。”
　　这又有何可细细相商的，便是再商量个九九八十一天的，她也不敢去冒犯那无上仙尊的西王母。
　　凭她这低薄的修为，只待开明兽抬抬脚趾便能将自己碾碎的渣都不剩。
　　她捏了个诀，想隐身偷偷溜走，不成想华阳君手中牵着她的衣带，对她侧身轻笑：“我最近得了个紫金葫芦，能御风而行也能炼化些不听话的妖精。”
　　炼化二字，他咬的极重。
　　桃山君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去，华阳君那厮笑的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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