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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枝
裴摇光不怎有过这样眼前全然是片黑暗的时候。
因着幼时亲眼见着阿娘死在面前，所以裴摇光是有些畏惧这寂静的漫漫长夜，在那样的阴晦里，她仿佛总能瞧见阿娘七窍流血的模样。
所以自小起，就算是就寝时候，裴摇光的卧房也总要燃着数盏煌煌的明烛。
那些影影绰绰的灯火会设在床旁的精巧灯台上，会摆到罗汉榻的紫檀小几上，会安身在博古架上，照得好生明亮，叫裴摇光的人世里好像是永远都不会有阴沉深夜。
在及笄时，裴豫为裴摇光取字照夜，虽然知道这表字是与摇光这个名相辅相成，可头回听见这字时候，或许是因太恨，裴摇光还是不禁生出裴豫是在讥讽自己的感觉。
此时睁着眼睛，长睫眨动时候会触碰到眼前锦缎，却无法逃离这片深深乌夜，这叫裴摇光心头不禁生出几缕紧张来，裴摇光心里忽地莫名想起沈放来，朝日般灼灼鲜明的沈放，但只是一瞬，轻飘飘的，很快就消散去。
让裴摇光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她也有无暇去想，因为裴存瑾已然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往前走去，饶是裴存瑾扶着，裴摇光也走得分外仔细。
婢女抬手将笼着亭子的轻纱柔柔拾起，迈进这裴存瑾精心装扮过的小亭里，瞧着裴摇光稳稳站好，裴存瑾才踮着脚尖，去解下那条锦缎。
裴摇光微一眨眼，缓了缓以后，才将这亭里头的景给入了眼，打量着这原本空荡荡的亭子此时花团锦簇的，她不禁一笑，说道：“阿蓁布置得很是漂亮。”
瞧着亭里摆着的冰鉴，裴摇光有些不解，“这已是秋日，天气凉爽，怎的还要用冰？”
裴存瑾笑意灿烂地说道：“因为我有道新的美食要三姐姐为我品尝品尝。”
拉着裴摇光坐下，裴存瑾给杏儿使了个眼色，杏儿心领神会，她摇动手里头金灿灿的清脆铃铛，便有婢女井然有序地捧着食案奉上。
只见精致的白玛瑙碟上并非什么已然制好的佳肴，而是是些新鲜的青菜与肉，最后是两个婆子合力搬来的一个样式新奇的铜锅。
铜锅冒着热气，隐隐可见下头正燃着的炭火，因用的是上好的红箩炭，倒没什么呛人的炭火味，锅里头更是红通通的，裴摇光瞧了眼，只见那汤上布着满满一层辣椒，确实是香气扑鼻。
裴存瑾站起身来，她一手拿着双长筷，一手端着盘放在冰碴里的羊肉，将肉拨弄到锅里头后，瞧着熟得到了火候，裴存瑾快准狠地将那肉一筷子捞起。
裴存瑾转过脸，双眼像是雨洗过似的清澈明亮，兴冲冲地对着裴摇光说道：“三姐姐快尝尝，你一定会喜欢的。”她将那盛着羊肉的小碟放在裴摇光身前，又取来个里头不知都放了些什么的料汁碗，“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
铜锅氤氲而出渺渺热气，裴摇光轻轻一笑，顺着裴存瑾的意思吃了起来，瞧着裴摇光点头赞许，裴存瑾更是欢喜起来，专心致志地不住地往锅里头下起来菜品，还各个都有讲究的火候，很是认真的模样。
逗得裴摇光笑意盈盈，旁边伺候的婢女也忍不住偷偷窃笑，裴存瑾也不羞赧，反而说得更加头头是道起来。
观照堂里欢声笑语的，椿茂堂里却是安静又冷清。
老夫人抬眸看了眼裴豫，说道：“我带着她们几个姑娘去慈恩寺礼佛那回，追月遇到山兽，是五皇子救的她，两人相谈甚欢，五皇子追月玉佩破碎，还赠了枚玉佩给她。”
聪明人素来想得多，裴豫摩挲着自己的下颚，沉吟道：“母亲，您说会不会这遭算计其实是正迎合了追月与五皇子的心意，就算没有楚二小姐那枚青苔湖石，追月也是打算拉着楚大小姐落水，好给五皇子个英雄救美机会。”
裴豫不信鬼神，自然不觉得人还能再重活一回，他就着这歪到不知何处去的念头，越想越觉得自己思路顺畅，“五皇子母族不显，不得帝宠，他若是有什么野心，必然要在日后妻族上寻求倚仗——”
“可依着谨郡王的王妃来瞧，陛下不打算给诸位皇子赐个家族权势赫赫的正妃，所以五皇子就要自个想些法子。”裴豫微微眯眼，“而正巧，追月因着那回偶遇对五皇子生出情愫，所以五皇子就打算利用她，来设这个局。”
要不然解追月没事去和楚锦时说什么话，楚锦时素来眼高于顶，她们俩平时也没个什么交际。
“只不过没成想，正好撞上了楚家姐妹相残。”裴豫心里头对着沈适生出些忌惮，可也不由得有点轻蔑，这勾引姑娘家来达成所愿，实在寒酸。
这爱玩弄权术的人大多想得深，老夫人听着裴豫这揣测，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她面色沉沉，说道：“慈恩寺那回，不知是追月碰上了五皇子，还有四娘也和五皇子遇着了，就因着这短短一面，追月和四娘还起了些冲突。”
老夫人沉思着，“楚家的两个姑娘自小就进宫，同住深宫，与五皇子难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裴豫和老夫人是越想越偏，哪里知晓吸引姑娘家的不是沈适这个人，而是他脑袋上那个未来天子的名头。
裴豫冷着脸，说道：“五皇子所求甚大，是要小心着的，免得……”他手转着指上的翡翠扳指，话音一转，“既然追月的婚事已然定好，咱们府上其他姑娘的婚事也都该有个着落了，免得再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我都为她们好好相看着，定叫府上的姑娘都得着段有益的好姻缘。”老夫人说道，“不过比起她们的婚事，最紧要的还是三娘那处，你是三娘父亲，虽说不用你来给三娘理嫁妆。”
“可你也该同三娘敞开心扉地好好聊聊。”老夫人话说得格外意味深长，“来日三娘嫁入东宫，你们父女轻易见不得面，若是留存着什么误会，日后耽搁事就是不好了——”
“尤其是关于三娘母亲冯氏的事，你还是要和三娘解释清楚为好。”老夫人阖着眸，面色沉静，犹如无喜无悲的佛像。
……
吃完这热气腾腾的火锅，叫人收拾干净桌面以后，裴存瑾又欢欢喜喜地唤人将她新研究出来的点心与饮品送上。
给裴摇光捧上碟小甜点以后，裴存瑾就对着裴摇光介绍道：“这些点心都是绿枝做的。”她笑语明媚，“绿枝是丰乐楼后厨掌厨李娘子的独女，她做这点心的手艺也算是一绝了。”
裴摇光抬眼望去，见这绿枝最多也就十三四年纪，身形娇小，生得眉眼标致，杏眼谭口，俏生生得仿佛是株含苞待放的娇嫩鲜花，是个美人胚子。
绿枝落落大方地给裴摇光福身，笑道：“五小姐抬举民女了，这点心之所以好吃，九成都是因五小姐给的方子足够好，至多只有一成是因着民女。”
裴摇光放下手中的小金勺，面上也浮出层浅浅的笑来，她转眸看着自己天真的五妹妹，只听裴存瑾眉飞色舞地笑着说道：“三姐姐你瞧，绿枝不但漂亮，会做点心，人也特别聪慧伶俐，很是讨人喜欢。”
裴存瑾瞧着绿枝，就像在看个讨喜的小妹妹般，又见绿枝与李娘子孤女寡母，更是存着几分怜惜，这些日子筹备丰乐楼，因着她不好好时时去瞧，也都是绿枝进府求见，来与她商议食谱。
听了裴存瑾这话，绿枝猛地跪下，说道：“能得五小姐欢喜，是民女之幸，若是五小姐愿意，民女愿意伺候在五小姐身旁。”
裴摇光莞尔，见裴存瑾脸色也有些惊讶，看来她也并不知道绿枝是想要求裴摇光这件事。
裴摇光微微笑语：“若是五娘愿意，这自然是可以的。”瞧着绿枝面上浮出的喜色，她又接着道，“只是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这样的闺阁小姐能全部做主的，是需要与府上主持中馈的祖母商议过后，才可为的。”
裴摇光说完这句话，候在她身后的清沅就去将绿枝稳稳扶起。
看着绿枝娇小的身影离去，裴存瑾疑惑地喃喃道：“在外头自由自在的，不好吗？”为奴为婢在她瞧来，可不是件好事。
当着这高官显宦府里头的娇贵小姐，都叫裴存瑾觉得分外拘束压抑，只能把全部思绪都放在府外头的丰乐楼上，才叫她有几分喘息。
“世上女儿家大多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裴摇光淡淡说道，“这绿枝姑娘生得好相貌，却偏偏出身低卑，哪怕是在京都城里头，这副好皮囊给她以及她阿母带去的，不会都是好事。”
裴存瑾怔怔地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下意识地咬着拇指，眸里浮出点忧惧，不知是为着绿枝，还是为着她自己。
裴摇光说得几乎是有些漠然的颜色，一双生得极含情脉脉的漂亮眼里没有半分波澜，“做个池鱼笼鸟，受着金枷玉锁，其实已是件世上难得的幸事了。”
抚着裙摆上精细绣的蔓蔓金枝，犹如囚笼的一道道枷锁，裴摇光忽地想——
如果不是裴豫杀了她的阿娘，她其实是会甘愿地做裴豫所需要的那个女儿的，她也会满心满眼都是裴家荣辱，为裴家汲汲营营，权衡利害，拼命地往更孤寒的高处爬去。
这世上一个小小婴孩自出生睁眼一刹，便就被紧紧扣上一道枷锁，饥寒交迫的升斗小民家里会给孩子带上被洗过的红绳，薄薄的，细细的，朱衣紫绶的玉堂金马权贵宅里会在子嗣细弱脖上带嵌玉镶宝金锁，要华贵，要招摇。
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挣脱这样的命数。
裴摇光淡淡笑起，笑里有着遮掩得极深的讽刺。
可她偏偏就要挣脱这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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