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仙·道

　　山阳跟随着方宇离开沐月城后，便沿着弱水一路西行。
　　穿过那稀稀拉拉的树林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无边荒凉。此时正是晌午，烈日高悬，天空却是昏暗的黄色，一派压抑之景。
　　方宇回头，叮嘱道：“沙罗戈壁中多风沙，我给你的斗篷千万不要轻易摘了，你修为有限，以你个人之力抵挡不住这妖风的。”
　　山阳裹紧了斗篷，只觉得在这烈日下行走，只感觉到深秋寒意，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方宇身为修士，这样的路程对他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山阳如今无法运转灵力，长途跋涉于他来说便十分困难了。即便如此，山阳还是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方宇，不曾落后一步。
　　倒是方宇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身后山阳此时与凡人无异，才愧疚地停下脚步：“唉，我忘了山阳小兄弟现在……咱们暂且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
　　山阳摇头：“无妨。”
　　方宇从储物袋中掏了半天，掏出一颗药丸递给山阳，道：“这清心丸有缓解劳累、回复灵力之用，我不知此物对你身体是否有所损害，你……你且先吃半粒……”
　　山阳将一整粒都吞了下去，体内水火灵根果然有复苏之相，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的丹田此时已无灵根储存多余灵力，因此灵力很快便随着经脉溃散，却又迅速被山阳经脉中自行运转着的神秘功法化为己用，身体的不适果然一扫而空。
　　山阳扫了一眼怔怔盯着他的方宇，道：“多谢，走吧。”
　　方宇“哦”了一声，又忙跟上，喋喋不休道：“山阳小兄弟你怎可如此草率？你现□□内情况既非凡人又非修士，谁也不知道修士的东西会引发什么后果，这功效最轻的清心丸我也只敢让你半颗半颗的吃，你倒好，全都吃下去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跟桐玉小兄弟交代？”
　　“你不必给他什么交代。”山阳淡淡道。
　　方宇以为山阳仍在跟沐桐玉生气，忙劝道：“那沐月城确实不是人类修士待的地方，小桐玉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必再生他的气？”
　　山阳实在不想把“没有生气”再重复一遍，因为不管说多少遍，方宇看来都不会相信。
　　“这次跟你回人界后，我此生大概也无机会再回到小魔界了，”山阳说，“不论是沐月城还是辛渊沐桐玉，对我来说都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经此一别，之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交集。而我早无父无母，灵根已废，师门也未必还会收留我，友人也定以为我早已身死，若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方宇看着身边这个已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年轻人。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瘦削的脸一半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有些苍白的薄唇紧紧抿成一线，唇角下拉，深黑的眸子一直看着前面，却也像什么都没有看。
　　明明是十五六岁朝气蓬勃的年纪，他说这段话时却没什么愤慨或是悲伤，有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淡漠。
　　方宇无端有些心惊，总觉得他这宛如一潭死水的淡漠下面，似乎潜藏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方宇才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与辛渊先生他们先前就认识。”
　　山阳接话道：“若不是因为一些变故，我也不知道有小魔界这个地方。你生在人界，又是如何得知小魔界？”
　　方宇笑道：“关于‘小魔界’之事确实书中少有记载，此处本就是人鬼妖魔四界交汇之处的荒芜之地，没有什么特别的种族，也无甚特色，而自从神魔大战把人魔两界通道封印后，此处通往四界也变得困难了一些，这荒芜之地也俨然渐渐自成一界。小魔界环境多险阻，灵气也不纯粹，少有人愿意住在此处。而百年前此处开始有能者陆续建立城池，吸引周围四界居民在其中居住，后来大家才渐渐开始叫它‘小魔界’。这还是近年发生的事情，此处又少有人族知晓，典籍中自然不会记载。”

　　山阳从来只知上三界与下三界互不相容，却不想此处居民种族竟复杂至此，当真闻所未闻。

　　方宇接着道：“不过沐月城情况有些特殊，不容人族进入，只因离其他城池较远，所以大家也懒得理它。每座城池互不干涉，城民之间可能有贸易往来，但城主和军队之间绝对不会有所牵连。”
　　“既然有建立城池的能力，这些城主难道人人都无攻城略地的野心？”山阳问。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是听说，此处为四界连通之处，若有战乱，则必将使四界混乱，届时战乱就不只是小魔界的事情了，四界大军攻打过来，那些城主别说攻城略地了，自己的城池保不保得住都另说。”

　　山阳从前只觉得方宇是个胆子不大又心直口快的青年，能在沐月城这样凶险之地待到现在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此时见他知道这么多秘辛，方才觉得这个青年的背景似乎不太简单。
　　不想方宇见他表情，直接笑着把自己的身份言明：“没想到我知道这么多吧？你听说过星辰阁吗？”
　　山阳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方宇骄傲道：“我是星辰阁第四十九代弟子，你听到的这些内容，在我们星辰阁中已经算是甲等的机密了，价格至少要一百枚上品灵石呢！”
　　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是灵州大陆三大势力星辰阁之弟子！
　　山阳身处的云霞派虽说是太虚仙宗名下的一个门派，除了名字外却从未接触过太虚仙宗之人，如今他与沐桐玉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星辰阁弟子？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方宇看山阳震惊表情，起初有些骄傲，后来渐渐发觉出有什么不对，忙道：“你别不信，我真是星辰阁弟子！”说罢又翻翻找找，最终拿出一块令牌。
　　那令牌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小巧精致，泛着点点银辉，宛若星河之光。
　　而令牌之上，则写着方宇姓名，下面是三颗星星。
　　方宇将那银辉流转的令牌又晃了晃，才得意收起：“你信了吧！”
　　山阳点头，心内则感叹所谓三大势力似乎也没有像流传中那样神圣而不可侵犯，三大势力既然有一个方宇，那必定也有千千万万个“方宇”。

　　方宇消息灵通，这一路上也十分顺利，二人日夜兼程，第二日黄昏便来到了方宇所说的界线。
　　那是一片森林的边界，不同于山阳从前所见之荒芜，那林中树木十分茂盛，参天巨木枝叶繁茂地挤在一起，仿佛蔓延成一堵木墙。
　　夕阳照不进那茂密树中，山阳向内中看去，无法窥得其貌，眼前仿佛只是一片无边的幽深与虚无。
　　方宇则清理着地上乱石，一边道：“此处就是界线。线内是小魔界，线外却非人界。”
　　山阳疑惑回头，只见方宇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方宇头也不抬地说道：“这片森林尽头并非人界，而是‘虚无’，什么都没有，没有生灵，没有灵魂，没有时间……也没有人知道若是走进去会发生什么。”
　　山阳静静站在一边，看他终于在地上画完了一道阵法，扔了那木条儿，拍拍手上的土，招呼他说：“小心进来，别踩乱了。”
　　山阳仍是不动，问：“这是什么？”
　　“传送阵法呀！”方宇说道，又解释说，“按理说两界之间因为规则约束很难构建起传送的阵法，但界线旁是此界规则最为薄弱之处，咱们在这里设阵，能回去的几率会大很多。”
　　“大很多？”山阳挑眉，“失败了会怎样？”
　　方宇苦笑：“谁也不能有十成把握一定能成功，失败了……也不能算是失败，顶多就是被传送到星辰阁以外的地方，也有可能落在小魔界其他界线，不过布阵消耗较大，咱们就只能先歇几几天再出发了。我要催动阵法了，山阳你快进来！”
　　山阳避开那些线条，走进阵法中央，皱眉道：“这个阵就不能画大一些吗？”
　　方宇也没料到这一个阵法中站两个大男人确实有些挤，只能与山阳脊背相贴，一边催动阵法，一边道：“祖宗，出门在外，您就凑合凑合，别那么多要求了——走喽！”
　　话音未落，一道耀眼白光从阵中跃出，片刻又渐渐消弭，只留下一地混乱尘土。

　　人界，一处不知名的山谷中，两个年轻男子狼狈摔落在地。
　　山阳摘掉兜帽，按了按被树枝刮破的额头。
　　“这便是失败了吧？”
　　方宇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把山阳一把拉起：“不管怎么说……你看，咱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山阳拍拍膝上尘土，看着黛色远山，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
　　……是啊，时隔两年，他又回来了。

　　山阳与方宇二人没有多做停留，乘着夜色，向山谷外走去。
　　方宇边走边问：“山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山阳在小魔界时从未想过还会回来，此时忽然被问这样的问题，他愣了一愣，自己也有几分迷茫：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还能干什么呢？沐桐玉说自己有恢复的可能，那……等到他能重回修真之途，又是何年何月呢？
　　方宇见他迷茫，提议道：“不如就随我回星辰阁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阁中待遇不会差的。”
　　他似乎早就想说这句话，山阳看青年兴奋双眼，也不忍直接拒绝，只点了点头，道：“再看吧。”
　　作为“救命恩人”享受什么待遇，山阳向来不屑去想，可能见识一下三大势力之一究竟是何模样也是好的，更说不准……星辰阁会有助他恢复的方法。

　　二人走了一夜，直到天色渐明时，方宇忽然住了脚步。
　　山阳回头，见青年脸上一派紧张严肃，便问：“怎么了？”
　　“气息不太对。”方宇道。
　　“气息？”山阳皱眉，想要感觉一番，却想起以自己此时修为，根本感知不出周围灵力的变化。
　　方宇缓缓摇头：“这里的灵力忽然变得很弱……给我一种又回到小魔界的感觉！不会吧！我们分明是回到人界了啊？”
　　山阳看向前方，似乎有些明亮，看了片刻，道：“前方便是山谷出口了，到底是在哪里，一看便知。”
　　方宇也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虚，小声道：“小心行事，不要离我太远。我这里有些遁地符，事有不对咱们就赶紧溜……”
　　山阳“嗯”了一声，二人放轻动作，不一会儿便走出了这片树林。
　　此时正逢太阳初升，第一缕曙光从地平线之上照耀而出，山阳只觉面前一片开阔，一座城在那晨曦中一览无余。
　　就在这一刻，山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座小城，他曾经在半山腰上眺望过无数次，那正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常梓城！
　　虽说是晨光熹微之时，可那些房屋甚至与山阳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从未变过。
　　更古怪的是，已是破晓时分，那城中却仍是一片沉寂，别说有人了，就连鸟兽都不曾见到。
　　方宇看了半晌：“有些古怪……看上去不像是小魔界，却也不太像人界。”
　　“是人界。”
　　方宇转头，奇怪看向山阳。山阳盯着熟悉的常梓城，半晌，才说：“这里是我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故园遭逢此变，山阳内心说不上悲痛，却仍是十分震惊：好好的一座小城，怎会在短短四五年里变成这副模样？
　　方宇以为山阳此时内心定是十分急切，在他身前挡了一挡，说：“先别急。”然后掏出一只灵鸟来。
　　那鸟儿通体铜色，小而精致，翅羽纤毫毕现，可观其神态，山阳发觉它居然不是一只真鸟。
　　方宇在铜鸟头顶一点，那鸟儿便喳喳叫了两声，活过来了一般，向着常梓城飞去。
　　没过一会儿，那铜鸟复又折返，方宇收了铜鸟，道：“无甚危险……咱们且先下去看看。”
　　“嗯。”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朝常梓城走去。

　　待到二人来到城门时，已有一轮旭日升起，而城门依然紧闭着。山阳抬头看城墙上“常梓城”三字，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卯时了，城门为何还未开……”方宇嘀咕了两句，心里也有几分估量，跟山阳打了声招呼，便拉着他的手臂，跃上城楼。
　　方宇在城墙之上眺望，转头跟山阳说道：“没有什么人，灵气也稀薄的很。”
　　山阳皱眉，一跃而下。
　　“喂！”
　　方宇被吓了一跳，也跟着跳了下来，抓住他的胳膊，道：“别乱跑啊！”
　　山阳轻轻挣开他的手，蹲了下来，伸出手在地上拈了一撮黑红色的土，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些腥味。
　　他抬头看着方宇，道：“你看看这个。”
　　方宇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面色骤变：“血！”
　　山阳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一边向城中走，一边道：“常梓城的土地原不是这种颜色的……方兄，你觉得这些都是血吗？”
　　方宇白着脸摇了摇头：“我……我不太敢确定……”
　　山阳若有所思：“若是血的话，此处必然经历过惨烈的屠杀……”
　　他推开身旁一屋房门，仿佛尘封很多年似的，满天的灰尘在晨光中飞扬起来，时间终于开始悄然流转。
　　那房间仿佛主人刚离开一样，被褥扯开了一半，桌上是小半截颜色暗淡的红烛，还有未收起的两个酒碗。
　　里面厚厚地蒙了一层灰。
　　山阳伸手抹在桌上，抹下一层灰来。正要离开去看下一家，却忽然愣住了。然后也不顾桌子还脏，直接用手掌潦草擦了擦，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方兄，你看。”
　　方宇很少见他这般严肃的神色，此时心里不由一紧，凑近前一看，惊呼一声：“血！”
　　只见那一层灰下，赫然是一滩血迹！
　　“你、你先出来……”方宇把山阳拉到门口，挡在身后，袍袖一挥，只见那满屋飞灰骤然从窗□□出，屋内焕然一新，同时也露出了一地的暗红，和桌上、碗中血迹。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连忙推开旁边房门，挨家挨户地重复同样的事情——血，还是血！每一家都是主人生活过的痕迹，每一家都有不合时宜出现的血！
　　“好几年了。”方宇判断道。
　　山阳沉默片刻，向莫府方向走去。
　　“你去哪里？”方宇追了上去。
　　“我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

　　二人沿着莫府围墙走到门口，山阳抬头，看着蒙着灰的两个字，在心中叹了口气。
　　方宇则啧啧道：“人间府邸，也算气派了。看不出来，山阳你原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啊。”
　　“我不是。”山阳淡淡说，然后抬腿跨了进去。
　　莫府之中，血腥之气更甚。山阳一边打量着熟悉的摆设，一边慢慢回忆他离开莫家的那一天。
　　那一天，恰好是莫文杰三十岁的生辰宴。为了给这个天资尚佳的修真世家之子庆贺筑基与生辰，莫府邀请了许多世家前来，主宗叶家甚至听说也派了人过来。
　　那晚莫府歌舞升平，来宾穿过燃着萤火色夜灯的庭院，被家丁延请至大堂，相互寒暄道贺。
　　酒过三巡后，众宾留下来叙话的叙话，休息的休息，晚宴的热闹还未完全散去。
　　而他在莫文秋的帮助下，从莫正平和莫元思的眼皮子底下逃走，金丹修士的一击之力尽数转移到莫文秋这个区区炼气三层的少年身上……
　　之后呢？
　　地面的血迹干涸成暗红色的硬块，山阳踩了踩，不知要多少血才能把松软的地面变成这样。
　　仅莫府上下，有这么多人吗？
　　……还是说，这些血，就是那夜的人……
　　他心头一紧，循着记忆，向莫府地牢走去。

　　那地牢的门是开着的。
　　山阳踏入地牢，一股阴冷的湿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他站在台阶下，借着晨光，看到了地上斑驳的暗痕。
　　山阳只觉全身的温度瞬间被抽走了，一时间精神竟有些恍惚。
　　他早就预想到莫文秋承受不了那一击，却总抱有奢望，或许莫长老会救他回来，或许还有那么一线生机……可看到地牢中这幅情形，别说是区区炼气三层的莫文秋，就连元婴修士，都难有生机。
　　那一丝奢望，终于破灭了。
　　“……秋哥……”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
　　就在这时，赶来的方宇忽然低喝一声：“待在此处别动！”然后砰地将牢门关注。
　　山阳猛然回神，只听就在下一刻，门外一声爆响，只听得方宇大喝一声，又是一道剑风，让地牢大门都为之一颤。
　　门外一派打斗之声，山阳细听下来，也只有两人而已。
　　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莫府的究竟是何人？是他们……中了埋伏吗？方宇究竟打不打得过？若是打不过，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仔细分辨着门外声音，只是门外二人声音都交杂在一起，以山阳如今的耳力，竟都听不出来谁占上风。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脚步声，他听到一道女声娇喝道：“师兄我来帮你！看剑——”
　　一个男声忙道：“他也是金丹真人，你退后！”
　　方宇狼狈大喊：“你们是什么人？仙修？”
　　“你又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女声道。
　　山阳忽然回忆起什么，当即又是一怔，然后破门而出：“住手！”
　　那两方居然都齐齐停了手。
　　方宇头发有些乱，回头看他，气得大喊：“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另外一方则是齐齐失了声。
　　过了半晌，那身穿鹅黄色劲装的美貌少女渐渐红了眼眶，扑了上来，失声道：“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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