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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徽州，欢喜镇。
“嗨，千万别小看这一文钱。”街边茶摊上，蓝衣书生慢悠悠呷口清茶，修长的凤眼惬意地眯了起来。对面的年轻男子接口道：“我知道，那个‘内圆外方’嘛。”他一身明爽的天青色文士衫，唇边带着宠溺的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边一个大口大口嚼得欢的男孩子。蓝衣书生没有答话，身旁的俏丽女子掩口轻笑，“阿非，你又想到什么掌故了？”
这四人正是“文巡按”一行。师爷刘非刮去茶盏中的浮沫，用低沉温厚的声音娓娓道来：“这回说甲乙两位徽商一日挟重金到苏州做生意，两人各恋上一青楼女子，不久便把资财挥霍一空只能在破庙中借宿。甲商摸出仅存的一文钱，垂头丧气作势要丢，乙商急忙拦住，说自己想到一个办法。第二日乙用这一文钱买了面粉，又拾了竹片、草茎、破纸和鸭毛，取水调浆，把草缠上竹片蒙上纸再贴上鸭毛，不一会儿便做了二三百件禽鸟玩偶。要知道苏州素来繁华，春日更是游人如织，这些禽鸟不一会儿便出售一空，收入足五千多文。”
“五千多文——能买多少桂花糕？！”文小宝咕噜一声，重重地咽口水。“去你的！”包秀秀手指一弓照着小宝光亮的脑门“嘎嘣”一弹，虎着脸道：“就知道享乐，长大了怎么会有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
“小孩子说句玩笑话你也当真！”如忆不以为然地冲小宝招手，“乖，到二娘这来。”“来了！”小宝居然笑嘻嘻地凑了过去。喝，够亲热啊！秀秀心里吃味，看如忆更不顺眼，“喂，我管教孩子，你怎么老帮倒忙？难道要他长大变成吃喝嫖赌的败类啊？”
“你好不讲道理啊！”如忆拔高嗓门就要反唇相讥，刘非及时咳嗽一声，飞快递个眼神。“不可理喻……”如忆居然立刻咽下埋怨，咕噜几句便息事宁人。秀秀兴味索然，哼了一声起身要走，背后忽然被人一撞，秀秀就觉顶上骤凉，伸手一摸，帽子竟不翼而飞！
对面的刘非也是目瞪口呆，脱口道：“哎，怎么回事儿？”“啊，臭小贼，给我站住！”秀秀立刻反应过来，撩起衣摆大步追去，边跑边指着前边的黑影大喝。她心里正有不快，这大摇大摆的偷窃无疑是火上浇油。果然，没多久那小贼便气力不支被秀秀撩翻在地。
“告诉你，我一个巴掌可以打死一头牛！说，把我的帽子抛给谁了？”秀秀一捋袖子，示威地掰掰手腕。“官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个跑腿，帽子都卖给欢喜楼的风四娘，你到田水巷去找她吧！”小贼赶紧抱头求饶。
“风四娘？”秀秀默念这名字，那小贼却比泥鳅还滑，一个跟斗翻身就跑，秀秀刚要追，只听迎面一声巨响，一个蓝衣人撞在地“哎哟”直哼。“师爷？”秀秀赶紧帮着搀起，关切地问：“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刘非使劲地拍去尘土，秀秀却吃惊地指着他脑袋，“你的帽子呢？”“不知道啊，我还纳闷儿呢！”刘非一摊手，表情无辜而郁闷。秀秀想起那贼人的话，恨恨然道：“一定是田水巷，跟我走！”
天已渐渐入秋，田水巷的姑娘们却头带五彩绢花身披轻纱，雪白的肌肤在香薰的暖风中若隐若现，直叫人想起“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旖旎风光。
“大爷，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貌比天仙，保管您呀称心如意……”
“来呀来呀，风情万种，货比三家啊——”
“美女如云，热情如火，保管老板您身心舒畅！”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连绵不绝，嚷得秀秀两颊绯红，恨不能脚下跑马。有浓艳的女子不厌其烦地扭动腰肢，挑逗地冲秀秀努嘴，浓烈的香气让她打了个大喷嚏，赶紧拽着刘非的袖子加快步子。左边的楼子里传来大片的嬉闹声，在这样的环境里本不足为奇，但秀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用一种无比恼怒的语气嘶喊：“你死定了，你收买贼赃，我让我爹拉你去坐一辈子牢，坐得你屁股上长脓疮！再用狗头铡铡死你个老肥婆！”
她定神远眺，就见一大一小两个拧作一团好不热闹，那扎着冲天辫的孩子不是小宝是谁？“哎，你怎么打人啊！”刘非指着那女人大声呼喝。“刘叔，爹！”趁对手分神，小宝立刻挣开桎梏委屈地冲进秀秀怀里。“小宝，你怎么也到处乱跑呢！”秀秀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脊背，嘴上忍不住怪道。
“嗨哟——官人，这是您家公子吧？”秀秀这才抬头细看小宝痛骂的对象：这是个三十左右的浓艳妇人，体格风流，细眉大眼，圆圆的大脸蛋上扑着厚厚的粉。精明的目光在秀秀身上刮了几层，她眼睛一亮，脸上一下堆满融融的笑意，“嗨，您可真有福气啊！这我从来没见过小孩有您家公子一半聪明可爱，实在忍不住陪他玩了一阵儿……”
“去你的，你打我还说逗我玩儿？”小宝气炸了肺，指着对方噼里啪啦地控诉：“大爹你别听她胡说，她还收买贼赃！大爹你看，那是刘叔叔的帽子，还有你的！”
妇人怔然，赶紧抹着手绢作泫然欲泣状：“小公子你真会开风姨的玩笑！风姨我胆小如鼠，怎么敢收贼赃啊？”她自负楚楚可怜，面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冷峻的目光直落在墙角挂着的帽子上，语带讽意：“你就是那个收买贼赃的风四娘？”
“他”分明生得神清骨秀，青袍广袖颇有玉树临风之概，一双眸子却明若寒星，注视间凛然生威。风四娘不由暗道“棘手”，于是收起媚笑，换上最诚恳的表情，对非秀道：“呵，奴家正是风四娘。两位大爷实在好运呀，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给二位中了宝！”
秀秀双眼微眯，一字一顿：“中宝？中的什么宝？”
风四娘心眼转得飞快，登时侃侃道：“是这样，咱们欢喜楼为了开门整十年了，为了庆贺，特意在镇上搞了一个摘帽子游戏，凡是中宝的贵客都有特别的‘彩头’！”说到这，她妩媚地甩了甩手绢，笑得暧昧，“这光顾次数越多，彩头就越大，大爷不想试试吗？”没等秀秀应话，她已乐滋滋地亮开嗓门：“客到——春生，快带两位大爷挑姑娘去。”
秀秀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直没开口的刘非察言观色，冷冷道：“不必，我们带着孩子呢。”
风四娘一听更加得意，“放心好啦，咱们欢喜楼设想最周到，这有婆娘专门替客人看孩子，两位尽管进去嫖个痛快！”这话露骨至极，秀秀果然勃然大怒，两手已握成拳状。刘非恐她失手伤人，正要拉住她的衣袖，小宝却在这节骨眼上好奇地问：“大爹，什么叫‘嫖’呀？”
场中静了几分，秀秀被口水呛到，脸上迅速浮起一抹绯红。咳了几声她恼羞成怒地吼：“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哦。”小宝乖巧地点点头，一转身却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那刘叔叔，什么叫‘嫖’，你知道么？”
“嫖——”刘非拉长了声。秀秀急了，冲他一瞪眼：“不许答！”“嗯。”刘非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背对小宝。被晾在一边的风四娘瞧得有趣，意味深长地俯下身冲小宝挤眉弄眼，“这嫖字，小公子你过三四年就会明白啦！到时候如果风姨的欢喜楼还在，找个小姑娘免费让你嫖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
“呸呸呸——”秀秀立刻捂住小宝的耳朵眼神狠狠地剜着风四娘，“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说这等下流话？！”“啧，您干嘛这么紧张啊？”风四娘摇着檀香小扇，咂着大红嘴唇，“大爷，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再平常也不过的事儿了！就说，你没和你老婆嫖，怎么生的出来这么可爱的宝贝呢？”
“不知羞耻！”秀秀啐了一声，拉着小宝就往外走。这回换风四娘急了，“大爷您别走啊，我们这的姑娘……”秀秀哪里容她多说，一个肘子把人撞开。刘非摇头哂笑一阵，在风四娘怨尤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
是夜，刘非在客房中看书，秀秀负手踱步，边打转边愤慨：“世风日下，人欲横流啊！那婆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看了就叫人火冒三丈！伤风败俗她还那么得意，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刘非目光不离书页，面色语气俱波澜不惊，“我说你在江湖卖艺这么多年，按说什么人没见过，怎么为了一个老鸨生这么大的气？”秀秀吃惊地一挥袖：“以前的妓院是晚上才开门的，现在大白天就拉皮条，这象话么？！”“这你就不懂了。”刘非合起扇子指了指跟前的凳子，“坐下我给你讲讲。”
秀秀被他唬住，老老实实地坐下，认认真真地听。“这妓院啊，也分好几种啊。晚上开门的呢，一般都比较高尚。像田水巷这样的白天开门晚上也开门的，姑娘做的比较滥，客人来的呢，也就比较低。”
月似冰盘，清辉如水盈盈地洒在刘非脸上，端的文质彬彬，谦谦如玉——才怪！秀秀嘴角一抽，手抖抖地指着那张骗人的脸，骂又骂不出口，只作怪声道：“啧，除了天文地理，你对妓院也很有研究哦？”“过奖。”刘非眉目含笑，执起书卷津津有味地继续看。“哼！”秀秀拂袖而去，刘非连眼皮都不抬，径直翻过一页书，“不远送了啊……”
夏日的余热还未散去，蚊子嗡嗡地四处飞舞。如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弓着的身子猛地一弹，娇叱一声：“哪里跑！打死你个臭蚊子！”
女子的内衫上不过缚着一条丝带，她这么左右折腾，薄衫很快便得松松垮垮，雪白的脊背和红艳的肚兜大片大片的露了出来。刚进门的秀秀立刻心生反感：“你怎么连正经衣服都不穿一件？”如忆正要把碍事的罩衫脱了，听到这话，不解地指着肚兜，反问道：“怎么没穿，这不是衣服？”“拜托你，连胸口都遮不到啊！”秀秀的脸上发热，鼻尖冒出汗细密的汗珠。
“哎哟，天气这么闷又这么热，要不是和小宝一起睡我还真想光着身子睡，那多痛快啊！”“你是文必正的妻子，言行举止要规矩一点！”“我哪有什么不规矩？”如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又不是偷汉子！”白了秀秀一眼，她回头比比自己的肚兜，陶醉道：“相公以前不知道有多喜欢我这身呢！你不就是嫉妒我身材窈窕么——哎，你去哪啊？”
相公，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呢？相公，你怎么丢下我一人孤苦伶仃！秀秀一口气跑到后院，靠着廊柱深深吸气。以为经过时日的沉淀丧夫的悲伤会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淹没，可她错了！疼痛的尖刺早已嵌进心底，慢慢地，持续地，在每一次心跳间压扎脆弱的肉……不是还有小宝么！“月亮圆得像月饼儿”，想起儿子的傻话，秀秀扑哧一笑，抹了把泪。看到甜滋滋的绿豆饼杏仁酥小年糕，他圆圆的眼里就会闪出晶亮的星星，嘴巴咧到耳朵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来。只要看着那餍足的可爱表情，秀秀的胸口就充盈着暖洋洋的安心。不过，慈母多败儿，她可不能辱没了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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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谢金莲 作，宋洛阳名妓。
【答赵生红梨花诗】
本分天然白雪香，谁知今日却浓妆。
秋千院落溶溶月，羞睹红脂睡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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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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