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去时近三天两夜的路程，硬生生让江北赶成了两天一夜。
　　他们到达江城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王存放缓了车速，眼看着不远处的分岔路口，迟疑地询问一旁静默不言的江北。
　　“少帅，咱们是回哪一边？”
　　江北闻言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路口。
　　往左是大帅府方向，往右是暮骧方向。
　　他下意识微微侧头，用余光扫了眼后座的顾念辞，她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愣愣的看向窗外。江 北微微皱眉，狠狠握紧了拳头，叹出一口气，沉声道：“往左！”
　　闻言，王存暗自舒出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放下心来。毕竟凭他对江北的了解，以江北在漠水镇将人扔上车时的那份怒气，但凡真狠下心来，是绝不会把后座那人送回大帅府，送回五姨太身边的。而眼下他家少帅这般回答，明显是松了口软了心，这或许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
　　夜色里，车子一个左转弯，加速朝大帅府驶去。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的样子，顾念辞的视线里出现了那熟悉的大门。门口的哨兵背着枪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却依旧从车认出了来人，有力的原地跺脚立定，打开了大门。
　　王存将车停稳，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片刻，江萱看着一动不动只是发愣望着外面的顾念辞，自己拉开另一边的门下了车。王存见顾念辞并无动作，又见江北也坐在车里不动，察言观色如他，便绕到车后，为江萱取后备箱的行李。
　　“你什么意思。”
　　稳稳情绪，江北沉沉开了口，语气不像疑问也不像反问。
　　“即便你现在将我带回来，你也总不会永远拦得住我。”
　　听着顾念辞毫无情绪波澜的话，江北忽然就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本望向窗外的目光也转而看向他。
　　那双因为一直哭泣而眼眶泛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除了伤感冷漠便是江北一直以来感受到却从未如此真切捕捉到看到的倔强，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无畏，那么一丝决然。
　　许久，他就这么看着她，对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就冷笑起来。
　　“顾念辞，是你自己要选的，怨不得我。”
　　语毕，江北开门下车，走到顾念辞这边，重重关上车门，自己则坐到驾驶位上，不顾江萱和王存的呼喊，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三哥要带着顾念辞到哪里去！”
　　王存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思索片刻，方才对江萱回话道：“四小姐别担心，我相信少帅自有他的想法，我先送四小姐进去吧，夫人还等着呢。”
　　江萱看了看颔首低头的王存，竟也无语，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
　　“王副官，那我......这事儿，我要不要跟母亲说呀，你也看到了三哥和顾念辞这一路来的情况，我真没见过三哥生这么大气，就连上次顾念辞离家出走，三哥也不是这般发怒，你跟三哥这么久，这事儿我该怎么做才好？”
　　江萱的确是长大了，事事有所考虑。她也真的所言非虚，当初她三哥那般疯魔更多地是伤心痛苦，而如今这情况，她看到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怒意虽是对着顾念辞，却也让知晓情况，身为妹妹的她不知所措。眼下她唯一可以询问的人，也只有与她三哥亲近的侍从官了。
　　“四小姐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属下不敢左右，但我想，少帅一定还不想五夫人知道顾小姐与他现在这般情况，免劳五夫人忧心。”
　　听了王存的话，江萱似是有所明白的点了点头，终是迈开步子走入大门。

　　暮骧官邸并没有大帅府那么灯火通明。因为下人们并没有收到江北要回来的消息，故而整栋主楼都没有亮灯，加之树木遮挡，只见黑乎乎的一片，大门口的两盏壁灯也只是在黑夜里亮着微弱的光。
　　江北按了两声喇叭，打破夜色中暮骧的宁静。不过片刻，便从树影间见到一楼和二楼的灯先后亮了起来，同时有人匆匆跑来，慌忙拉开大门。
　　江北下车利落拉开车门，冷冷道：“下车。”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顾念辞看着他冷毅的面庞，不肯下车。之前在大帅府门口，她说完那话已经准备下车了，可谁知江北关了车门，不由分说便又启动了车子，她不知道要被他带到哪里，她甚至没有多问。而眼下她看着眼前安静的暮骧官邸，看着江北冷漠的脸，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不是说我不能永远拦住你吗？大帅府我拦不住，而这里，你试试。”
　　“你......你想把我关在这里么？”
　　话音刚落，江北一把将顾念辞拉了出来，根本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里走。顾念辞听懂了他的话，她淤青的手腕又被他紧紧攥住，她是疼也是怕，拼命想要挣脱他。
　　“江北！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进去！放开我！”
　　可无论顾念辞如何挣扎，江北却只顾扯着她往前，待走到那木桥上，顾念辞狠狠发了力，猛地回拉，江北的力气自然不小，往前一拽，顾念辞一个趔趄，就崴了脚踝，跌倒在桥上。
　　江北在顾念辞摔倒的同时转过了身，放开钳制她的手。看着她跌坐在那里，他皱了眉，蹲了下来。
　　顾念辞看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脚踝，伸手去碰了碰，便是钻心的疼。晃眼再看到自己左手手腕那一圈淤青，忽然抑制不住地难受涌上心头，垂下眼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眼看她这般模样，江北紧呡的双唇终于微微分开，眉头却依旧紧皱。
　　“你自己选的。”
　　“我何时选过？你可让我选过？即便我之前选了，我选了离开选了新的开始，你不还是把我带回来了，带回到这我不想回来的地方，带回这互相折磨里!”
　　顾念辞哭着反驳他，情绪激烈到江北为之一怔，那句“互相折磨”也让他为之一怔。
　　“互相折磨？呵，明明从来都是我为你煎熬，我受你折磨。”
　　江北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语气里的伤痛却变得重。顾念辞看着他的眼，忽然说不出话来。
　　在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她好像看到了江萱口中那因失去她而疯魔的江北，看到他的痛苦和无助，甚至看到了那么浓重的思念和不舍......她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安分了很多，目光定格在他的下巴，那里又有些许胡渣冒了出来，她勾着他脖子的手原本紧紧握拳，此刻却缓缓松开，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后颈。
　　药酒搽在脚踝的触感很凉，在疼痛和凉意并存的搽药过程中，顾念辞的双手始终死死揪着床上铺好的被子，以至于在她松手的时候，被套都有些皱了。
　　江北盖好药酒瓶后，站起身来。刚刚半跪的姿势保持得太久，腿有些发麻，他顺势坐到顾念辞身旁，却见她将原本放在身侧的手往回缩了缩，甚至半个身子都在往另一边倾斜。
　　顾念辞这样的反应再次刺痛了江北，好像方才替她上药的人不是他，好像将她抱到这卧室的也不是他。从前再近的亲密都有过了，现在不过是与她同坐在床边，她却表现得这般抗拒。
　　“那小子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躲？”
　　江北把药酒瓶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身子往前，将双肘放在了膝盖处，双手交握在一起，这么前倾着坐。
　　“我......”顾念辞面对江北的反问，竟答不上话来，再者，听到江北这般冰冷的语气，她也不敢答话，她不想再看到江北在漠水镇时的那副脸色。
　　“当时我真想杀了他。”
　　江北话说得轻巧平静，顾念辞却听得心惊肉跳。她当时就知道那威胁绝不是说说而已，但当江北亲口承认这心思，她还是觉得震惊。
　　“你这么紧张得看着我做什么，呵，生怕我真的杀了他？”
　　江北看着顾念辞布满惊恐的双眼，心里顿时又燃起怒火。
　　“你放心，我就是真的杀了他，也不会让你知道。”
　　“江北......你别乱来，你，你不要伤他。”
　　顾念辞的声音有些发抖，江北听着却忽然轻笑。
　　“顾念辞，有时候我真像个傻子吧？守着你等着你这么多年，现在竟还不如一个外人深得你心。”
　　江北说完就站了起来，自己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支烟。顾念辞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在黑夜里忽明忽暗的一点火星，忽然就埋头失声哭泣。
　　哪里是不如，明明就没有办法相提并论。他若在心里，那你便是融进了那血肉，若是想要放手，那便要生生剜去。
　　哪里是你像傻子，明明我才像傻子。一个明知不可实现，却仍旧期盼着和你幸福美满，长相厮守的傻子。
　　你为我所受的煎熬痛苦，我又何曾没有受过？从江伯伯与我谈话开始，从我劝你答应婚事开始，我的痛苦甚至比你还要久，还要重。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我已然搅得你们江家现在家宅不宁，难道我还要违背江伯伯的意思么？难道我还不能清醒么？我的身后并没有家宅的庇护，我恐怕再任性不得。
　　江北，你可明白。
　　顾念辞抬头望着阳台上背对她的那个男人，他身侧的那个位置，怕是容不下她，而她心里的话，恐怕这辈子，也难再说明了。
　　后半夜，夜风更是刺骨得凉。
　　江北从阳台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顾念辞已半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也对，两天一夜的归途，没怎么进食又没怎么休息的她恐怕是累坏了；即便不是累坏了，那一直流泪的眼睛也该是痛了吧。
　　江北皱着眉，将顾念辞的双腿抬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又抱起她，将她压下身下的被子移了出来。俯下身的时候，江北看着离自己极近的顾念辞的脸，不禁就停在那里。
　　此刻他怀里的，正是他此生最爱的，他视若珍宝的，他稳稳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可他怎么就觉得自己无法靠近她呢？怎么他与她之间明明就差一步偏偏就是无法跨越呢？他的情深义重究竟还要如何，才能让她勇敢地走来，而不是推开......
　　轻轻浅浅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顾念辞的额头。
　　江北替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合上门之后，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外反锁了房门。
　　顾念辞听着落锁的声音，在黑暗里缓缓睁开了眼。
　　她本以为方才江北落在她额头的柔情已是转变态度的表现，可眼下看来，被紧锁的房门，才是他真正的态度。
　　顾念辞侧过身，蜷缩着，任由眼泪滴在枕头上。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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