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我被带到一间地下密室。密室里没有开灯，只壁橱上摆着白蜡烛。架子间零星地放着很多小物件，有陶瓷、水晶摆饰、油画圣母像、海螺、发微光的玉石、匕首等等。霍莲已换了身宽松的毛衣，盘腿坐在沙发垫上，她微低着头，面容平静地看向摊放在腿上的笔记本屏幕，整个人既懒散又专注。
　　“你来了？”她抬头看向我。
　　这时我已步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密室入口。我借着昏暗的烛火四下打量这间狭小的密室。
　　“过来这边。”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这时才发现，笔记本屏幕上出现四个画面。“你一直在看监控！”我惊讶地叫道。左上角的画面：走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黑衣人，场面凌乱，而易玄身上染了血，他们打算离开……右上角，显示的是一个囚室，画面上很空旷，只有一个女人被绑在了座椅上，她垂着头，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庞。左下角画面里，是屋外的场景，因为光线不足，也只能勉强看出有许多人。而右下角，显示的是舞会的场景，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异常那样，载歌载舞，霍文和霍蓉皆在其中。
　　“如你所见，我在监视一切。”霍莲平静地笑道。
　　我在她的示意下，坐到她旁边的位置，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给你看这个。”
　　她说着，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将屏幕上的画面调成一个。画面里是一片黑暗，只有非常微弱的烛火。白色的蜡烛围成一个近乎圆圈的形状，圈中也有很多蜡烛，以一种奇特的颇具艺术感的摆设方式摆放着。像一只白色的鸟蜷成一团，它的翅膀将自己包裹住，而跳跃的火焰使得它的翅膀似在移动，慢慢展开。我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它的确在缓慢地展翅。那只白色的鸟，像有魔力一般，像变幻的阵法一般，正在奇异的、诡谲地展翅。画面变得更加明亮，似迎来曙光，照耀一切。在蜡烛之外，围坐着一群身穿白袍的人，他们的双手静静地搭在盘腿上，白色的帷幔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双异常发亮的眼睛。他们像在进行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连接仪式，相传是从北宋时期传袭下来的。据说它能够将修士和神灵连接。但我们都知道，‘神灵’二字，只不过是一种象征和期冀。千百年来，没有人知道修士们所连接的，到底是神灵，还是魔鬼。”霍莲美丽的面庞已经被这庄严肃穆的烛光变得诡异恐怖，这时我才发现，她的面色苍白，白得不正常。她盯着屏幕里渐变幻的火鸟，“然而格桑家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背叛了人类，向魔鬼屈服。他们获得了兰烬泪珠、异磁石，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魔法。不，不，那也不能称为魔法，或者妖术，聂小鱼。这世上存在着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说异人。异人，他们是恶魔，是妖怪，是吸血鬼，是一种非常强悍而且恐怖的生物。千百年来，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说，但没有哪一种是好的。”
　　仪式里的烛火，似正在跟狂风较量一般，肆意地舞动、挣扎，蔚为壮观。画面里出现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火焰鸟，它张开翅膀，仿佛一只浴火凤凰要飞腾起来，仿佛要从这屏幕里钻出来。它的确这样做了，——忽然，笔记本屏幕上响起“呲呲呲”的声音，一切画面消失了，模糊一片。
　　“监控器坏掉了。”霍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伸出手，调出一个画面，——是无数个零零星星的细小的监控画面，就像摆在那里等着主人来选择。然而霍莲没有选择，她似乎有些犹豫，转过头对我说道：“益西创立了红社，但是却是沙朗将它发扬光大。沙朗是益西和朗达玛的后裔，他出生于古格王朝的王室之中，身份很高。十世纪末期，古格王俄松放弃了王位，并致力于大兴藏传佛教。史书上记载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朗达玛灭佛导致的吐蕃亡国分裂之灾重现。但其实并非全然如此，因为睿智的古格王很可能发现了自己的侄子，也就是沙朗，在和魔鬼进行交易往来。”
　　“什么魔鬼？你是说异人？”我惊问。
　　“是的，是异人。只是对于这种生物没有一个统一界定，人类的祖先通常会将它们称作是魔鬼、妖、吸血鬼之类的。只是名称罢了。”霍莲向键盘伸处双手，调出那个囚室的监控画面。座椅歪在地上，锁链也散乱一地，空荡荡的画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奇怪着，忽然，一个人被摔在地上露出痛苦和愤恨的神色，他的脸惨白无色，皮肤上似乎还显示出细密的青色的斑纹，他看上去像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但不得不说……有些面熟。“他们打起来了。”霍莲嘲讽地轻笑道。这时，那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屏幕里的空地上，她朝地上的人走去，一脚踩上他的胸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可惜没有声音……”霍莲笑着耸了耸肩。这时那个女人忽然放开地上的人，回头朝我们看来——不，她看的其实是监控器——这时我看清了她的面庞，她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永远都隐藏着诡谲的黑暗。我认出了她，是徐行。
　　“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从以非正常速度从地上爬起来的人。而与此同时，徐行破坏了监控器，画面消失。
　　“是卫朗，不不不，——”霍莲露出一个兴奋的笑，一双桃花眼闪闪发光，她激动地说道，“他是沙朗。直到现在我才能确定这一点。他是沙朗！”
　　“你说卫朗就是沙朗？”我觉得霍莲此刻像个疯子，或者发疯的孩子。
　　“是他，就是沙朗。”霍莲调出一个页面，输入密码、加密密码，最后屏幕显示出卫朗的个人简介，她说，“我们查遍了正史资料都找不到沙朗这个人。但是霍家的藏书馆里，有惑道人的手札，上面确切记载了沙朗，他大约出生于968年，母亲是王族公主，父亲是格桑家族的人、益西的后裔。戚焱冰的家族也隐约提到过，卫朗很可能就是沙朗，他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就曾用过卫朗这个名字。他和异人徐行有着很深的纠葛，但是，”说到这里，霍莲却突然关掉界面，颓丧而迷惑地垂下了头，不解地道：“但是他却……并不是异人，为什么……”
　　“为什么能够活这么久？”我说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同时大脑中的各种杂乱信息飞速地整合、运转。
　　“难道是因为复活祭祀？”霍莲喃喃自语，又叹了口气否决自己的话，“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在一九八六年不是进行了祭祀吗？”我不解地问。
　　“可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多年来，红社野心昭昭，卫朗一直想要得到天机诀，获得长生不老。在有机体上，他和一个平凡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也不需要活人的鲜血来维持生命……但他会使用幻术、快速移行，他的意念力远远超出了一个平凡人的潜质，就和一个异人一样，不，他似乎并不如徐行。他就像是个人类和异人的结合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霍莲陷入了某种魔症状态中。这持续了一会儿，她苍白的面色才渐渐泛出了血色，像个久病初愈的病人，她虚弱地说道，“一定是资料中记载的兰烬泪珠和异磁石，一定是它们让他变得如此怪异，一定是这样的。就像方嫣手心的六芒星，它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代表了什么！”
　　“你还好吧？”我慌张地看向霍莲。
　　她闭上眼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吸气吐气，须臾，睁开眼笑道：“我刚才的模样一定像个疯子。”这时她已经恢复，平静地打开一个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是晚宴时就餐的大厅。里面空荡荡的，早已撤走了餐桌椅子。监控画面是俯瞰角度，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偌大的大厅内高耸的墙壁、古典的拱形窗、华丽的地毯，还有一大群人。霍勋、李薇站在最前面，身后是三四个穿着晚礼服的中年男人以及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黑衣人。他们对面，站着十几个人，我大多都不认识，但其中有一个是韦博思，所以我猜想他们是来自修隐会的修士。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
　　霍莲摇头关掉监控画面，又将屏幕上的画面调成四幅，除了刚才这一幅，另外三幅分别显示的是徐行、叶曦在一间画室汇合，易玄迅速从监控器画面中掠过，以及舞厅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场景。霍莲灵活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动，她似乎想要确定易玄的踪迹，但每次好不容易找到，易玄又会从那个画面迅速消失。最后霍莲干脆啪的一声关掉电脑，神秘兮兮地冲我笑道：“他在找你。”
　　我点了点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你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我看着她，她只是笑着看我，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玩具。我的心跳很快，越来越快。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现在就走。”她忽然放下电脑，站起来朝壁橱走去。
　　我疑惑地跟在她身后，却见她并没有朝楼梯走，而是停在了壁橱前。她伸出一只手取了白蜡烛，另一只手扭了扭架子上的海螺。我正准备问她是怎么回事，却看见壁橱自动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空旷的入口，霍莲弯腰钻了进去。
　　我迟疑地跟上她，这时背后壁橱又自动移回原位。几乎是在壁橱刚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远处传来易玄的叫唤声。
　　“易玄？”我走到墙壁前，拍打它，却没有任何回应。
　　“没用的。一层是壁橱木板，一层是隔音墙，”霍莲残酷地说道，“就算他在那边，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密道很窄，基本上只能并行两人。高度也不到两米，但因为我和霍莲都不高，站直了也不会碰到顶部。
　　“为什么？”我靠在墙壁上，迷茫地盯着蜡烛的火焰。
　　霍莲托着蜡烛站在我对面，白色的光辉在她胸前闪烁，照得她如同幽灵，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神秘感。她静静地看着我，就像几个小时前她初次出现在我面前那样，她的话语有着一种使人信服的力量，使我觉得她和我是站在一边的，她是一个真正的好人：“这里是一座迷宫，不该有电线。”
　　“什么？”对于她的答非所问，我完全不能明白，但她的话已经根植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自己只能够随着她走，追随那一零星的烛光。
　　她转身朝前走去，临行时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于是我也朝前走去。
　　她走在前面，我稍后半步。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了尽头，前面是墙壁。霍莲抬起蜡烛凑近墙角，不知她是怎么做的，墙壁自动朝一旁移开，就像一扇拉缩门那样。紧接着，我们进入了那间摆满白色蜡烛的房间里。
　　画面仍然停留在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一幕，火鸟飞腾，但更像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霍莲问我。
　　这时所有白袍人也都朝我俩看来。
　　“白色的蜡烛，像一个阵法，还有……幻觉，”我不由自主的被那只火鸟吸引，它太漂亮了，蔚为壮观，“是一只火鸟。”
　　白袍人眼里流露出类似于震惊的情绪，但他们都静静地坐在原先的位置，盘腿跏趺，双手安放在膝盖处。
　　“但是聂小鱼，我并没有看见你所说的。”霍莲诡异地笑道。
　　我略一诧异，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宝石，欲言又止。是的，在换上这礼服裙后，我悄悄戴上了霍克给我的那颗蓝宝石，它被易玄拿去制成了一条项链，后来又还给了我。我觉得是它发生了作用，让我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我不想暴露这一点，所以我只沉默地看着她。霍莲提到过“兰烬泪珠”，而我脖子上的这颗宝石刚好也叫泪珠……也许，这只是个巧合罢了。
　　霍莲说了句：“跟我来！”之后她朝那蜡烛走去，停在它们前面。
　　我疑惑地跟过去，这时却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伴随着我的步伐，每走一步，火焰就暗淡一毫；当我停下来时，火鸟也停止了动作；当我继续向前踏一步，它发出痛苦的哀鸣，仿佛奄奄一息。我忍不住快速朝它们走去，蜡烛也在我靠近的那一刻尽数熄灭。火鸟行将就木，朝我扑来，却瞬息灰飞烟灭。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握住项链上的宝石，看着脚下的白蜡烛失神。
　　“这是什么？”霍莲忽然扑向我，吓了我一跳，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夺去了我脖子上的项链。泪珠宝石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手心，散发着奇异的微光。那一抹凝结于其中的飘蓝色，竟然在慢慢地游移。
　　“那是兰烬泪珠。”一个白袍人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朝霍莲走去。其余的白袍人也陆陆续续站起来围过去，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哪一个比最先的那一个更老了。他佝偻得实在太厉害，一面朝霍莲走去一面说道，“多年前我曾见过它一次，是在红社举办的一次聚会上。这是红社的圣物之一，兰烬泪珠！”他从霍莲手里拿过宝石，目光凝重地仔细观摩了半晌，回过头来问我，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害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还有其他白袍人，他们眼里都流露出同一种奇怪的情绪，好像很震惊，又好像带着威吓，或别的什么。
　　“什么声音？！”白袍人朝我们来时的位置看去。
　　这时，石门像拉缩门一样朝一边拉开，易玄从后面走了进来。
　　“这不可能！”霍莲忽然惊叫一声，她手里的蜡烛也随之落在地上，她的面庞几乎被恐惧所扭曲。
　　“易玄，你来了。”我激动地看着他，而他向我伸出了手，静静地看着我。我正准备朝他走去，却被霍莲拉住了手臂。
　　“松手！”我不解地看向霍莲，她脸上露出我无法理解的惊恐。
　　“我们得离开了，聂小鱼！”霍莲的力气很大，她近乎焦躁地拽着我的胳膊穿过白蜡烛往易玄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挣脱她，开始往易玄的方向跑去。但她担忧地吼叫着，我已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白袍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甚至围住了易玄，其中有几人陆陆续续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了匕首。我怔在原地，而这时霍莲又趁机擒住了我，慌张而担忧地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我们得马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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