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常人服用一颗安神养心丹，往往能沉睡一天一夜，雷打不醒。灵觉异常敏锐者，也至少能沉睡六个时辰。当楚怀川得知两颗丹药都没能阻止西风从逆位中苏醒的时候，他一刻不敢耽搁地进宫求见皇帝何其锐。

　　“那个夙沙大小姐，她是人类吗！”何其锐刚下早朝，在便殿接见楚怀川，脱口而出。

　　“……”楚怀川第一次思索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方道，“臣只知辰怒是个非比寻常的噬魂者，却没料到西风竟然更为罕见。”

　　何其锐略有憾色：“难得获知了曜武战甲的蛛丝马迹，就这样断了。”

　　“辰怒仅透露玄铠骨甲来自水月宫，他许诺带我们的人同往那里，可惜现在他又跌落逆位了。”楚怀川懊悔没有直接问出水月宫的方位。

　　何其锐道：“辰怒被压制在逆位将近两年，应该最了解这位宿主的强大。只要宿主维持正位再多一年，便会触发被动吞噬，两魂相融之后将以宿主为主人格。辰怒这次苏醒，必定立刻安排了后手。”

　　“正如陛下所料，辰怒在苏醒当日便传信给腥海，要他向西风发出天元论武的邀请。只不过，这原本也是西风的目的。”

　　“辰怒想要将计就计。楚先生认为他有几分胜算？”

　　“胜算极大。水月宫那边尽是辰怒一党，倘若一拥而上，至少能杀死西风，把辰怒解放。”楚怀川流露出恻隐之意，“西风的意志与魄力，老夫十分佩服。或许，对她而言，身死好过噬魂。”

　　“可惜。”何其锐不免也叹了口气，随即眉宇一轩，“至于曜武战甲，咱们再想法子吧。”

　　楚怀川看出皇帝没有追杀西风之意，问：“如果没有噬魂者，陛下也会放过夙沙千寻吗？”

　　“夙沙千寻。”何其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神情复杂，“她残杀朕的三弟何其雅，朕永远不会原谅她。然而，二弟已经杀过她一回，手段亦无半分仁慈。那穿心一剑，够让这段仇怨终结了。”

　　楚怀川迟疑了一下，道：“陛下难道不想再问她一次，为何要杀信王殿下？”

　　何其锐神情微变，强压着激动，道：“当年问时，她既不否认，也不解释。夙沙宗族一脉为保血统纯粹，向来不愿和外族联姻，左不过是这个原因。”

　　楚怀川缓声道：“臣派小徒伊心慈观察西风近两年，昨天，小徒与臣交谈良久。她说，以西风之本性，断不会那样残忍。有没有可能，当时，辰怒已经寄生了？”

　　“是或不是，小雅都无法死而复生了！我们当年杀的，不论是夙沙千寻本人、还是寄生体，都不能抵消失去小雅的痛苦。”何其锐眼眶炽热，再也压不住激动，“再说这两年，她可有一瞬想起过那个痴心的少年？无论她有没有被寄生，小雅都是错付的。这个世界上，最无能为力的，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楚怀川痛惜，忙道：“臣糊涂了，让陛下勾起伤心往事。”

　　何其锐立刻缓和语气：“楚老先生不必自责。朕只是愤懑不平。先是小殊为一个夙沙毁了婚约，后来小雅为一个夙沙送了性命。而今日，”他不由抬高嗓音，悲极反笑道，“小殊喜欢一个琴师，闹得满城皆知。朕起初很想反对，最后也释然了：不管她出身如何，至少能让小殊欢喜，至少她不姓夙沙。小殊爱怎样便怎样吧。结果如何？苍天存心捉弄朕！这个小琴师不仅买凶杀我二弟，还恰恰又是夙沙家的人！”

　　楚怀川忙问：“陛下如何处置雪千寻？”

　　“我不处置。”何其锐赌气道，“等小殊回来，他自己看着办！对了，当年把雪千寻送到庄王府的那个侏儒，就再无下落？”

　　“那个侏儒像有未尽之言，庄王断定他还会再出现，没想到他把雪千寻卖给春江院之后就消失了。当年查了一阵，没有眉目，便作罢了。”

　　“现在看来，他很可能知道雪千寻的身份，才会把她送到执行‘天诛令’的小殊面前。可惜无人看清他的面孔。”

　　“那人武功卓绝，极有可能在《战武榜》上有名姓。”

　　“《战武榜》上的侏儒有几人？”

　　“已知有两人。臣已经派人去查了。”

　　“楚先生费心了。”何其锐语气敬重，沉吟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朕不明白，小殊起初对雪千寻毫无兴趣，后来怎么就动了真心？她有何特别之处吗？”

　　楚怀川尽量中肯：“特别暴躁，特别聪慧，特别直率，还有，特别自大。”

　　何其锐冷笑道：“她胆敢对小殊动杀心，可不是自大么！”

　　“还不止于此。她说，如果西风变成噬魂者，她就杀了西风。”

　　何其锐由冷笑变成朗声大笑：“她连武功都不会，如何杀得了西风？难道还去雇杀手？”

　　“是啊。除非——西风甘愿让她杀。”

　　后半句让何其锐止了笑，他思索了片刻，缓缓道：“西风是因为雪千寻苏醒的，而雪千寻不在夙沙族谱上。朕想知道，夙沙行健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

　　“陛下想见一见她吗？”

　　何其锐点了点头，喃喃道：“我只希望，小殊别太伤心。”

　　同一时间。

　　在返回上池山庄的马车里，伊心慈给三人换上干净的新衣，依次处理了外伤。

　　锦瑟还未苏醒，伊心慈要驾车，顺手将她托给雪千寻：“雪妹妹，路上颠簸，你扶着锦瑟吧。”

　　没等雪千寻去接，西风撑着孱弱之身，硬是把锦瑟揽到自己膝上。马车疾驰，中途忽然一下剧烈的颠簸，锦瑟眉头微蹙，闷哼了一声。

　　雪千寻俯头看了看，紧张：“锦瑟是不是颠痛了伤口？”

　　西风换了个姿势，把锦瑟托在臂弯里，自己则靠在雪千寻肩头。

　　锦瑟却把眉头蹙得更紧，忽然道：“我不要你！”

　　西风大受打击，气得脸白。

　　接着又听锦瑟喃喃：“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她仍紧闭双目，一滴泪挂在睫上。

　　雪千寻轻声道：“锦瑟在说梦话呢。”

　　锦瑟面露忧伤，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快，语声气恼：“你骗我……”她挣扎着，要摆脱这个怀抱。

　　西风怕她挣坏了伤口，下意识地握住了锦瑟的手。锦瑟蓦然回握，十指相扣，轻轻地念了一个字，泪水便在那一刻淌了出来。

　　西风僵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向雪千寻求助：“锦瑟哭了，莫不是在梦里受了欺负？”

　　雪千寻抚摸锦瑟的额头，轻声道：“锦瑟别怕，是梦。”

　　锦瑟好像在梦中认出了雪千寻的声音，瞬间安定下来，她睫毛微微颤抖，渐渐从梦中醒过来。

　　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锦瑟看见一双剪水眸光正关切地盯着自己，接着发现自己和她紧紧交握的手。锦瑟立即挣开，挺直脊背，凝目端详：只见西风身着天青色绸袄，外披雪锦鹤氅，漆黑长发柔顺地散在肩上，温良地依偎着雪千寻，整个人白白净净、文文弱弱。

　　“这是谁啊？”锦瑟正色问道。

　　西风神情陡变，忙唤：“小伊姐姐，锦瑟吃药睡糊涂了，她竟不认得我！”

　　锦瑟捧腹大笑：“谁不认得你？我是惊奇，一个大魔王怎么突然装得像个小鸟似的。”

　　西风面露恼色，嘟哝道：“一睡醒就捉弄人。”她想取笑锦瑟梦中呓语，却见那憔悴笑脸上泪痕犹在，忽然心头一揪，索性扭头不理她。

　　雪千寻见锦瑟无甚大碍十分欣喜，早捧过来一杯温水：“锦瑟，你饿没饿？先喝口水。”

　　伊心慈来接她们时带了一篮子食物，还将一壶滚水裹在棉絮中保温。锦瑟喝了半杯水，吃下两块点心，知觉完全复苏后，痛感也渐渐明显了。

　　“我睡了多久？”锦瑟问。

　　雪千寻道：“不到五个时辰。”

　　伊心慈转头道：“锦瑟的灵觉太敏锐，醒得这样快，却要多忍一些伤痛了。我曾服过一次安神养心丹，足足沉睡了十个时辰呢。”

　　锦瑟道：“会不会是今年的丹药炼得不够精纯？毕竟两颗丹药都未能阻止西风从逆位回归。”

　　伊心慈道：“每年的安神养心丹都是大师兄监制，绝不可能出差错。”

　　西风问锦瑟：“你怎笃定我会苏醒？你那样缠斗辰怒太危险了。即便我能看见你，也很难控制身体。”

　　锦瑟：“你从何时看得见我？”

　　“你一身伤，逃得特别狼狈的时候。”西风道，却不说自己当时急得都快爆炸了，她无法控制身体，只好以魂力自伤，以拖延辰怒的杀招。

　　“辰怒服用丹药后才两个多时辰你就开始苏醒了？”锦瑟唏嘘，“难怪辰怒并没有我想象中厉害，是你一直在制止他。”

　　“你不该手下留情，害自己险些送了性命。为何不像从前那样，帮我把这副躯壳击倒？”

　　锦瑟轻描淡写：“老办法用腻了，想看看你有没有本事生夺辰怒的正位。还好你不负众望，否则又得让小伊姐姐医治半死不活的你，我都替你羞得慌。”

　　伊心慈庆幸道：“还好有你替她本人珍惜这副躯壳，她自己简直是嫌命长。”

　　西风想起锦瑟的新办法，耿耿于怀：“小伊姐姐，锦瑟让那野兽吃我的脸。”

　　雪千寻拽了一下西风，小声道：“西风，你怎么到处告状？”

　　锦瑟却很满意：“你们瞧，她果然无比在乎这张玉面。”

　　西风送她一个白眼。

　　锦瑟忽地黠笑道：“这么说，我与辰怒的对话，你全都听到了？”

　　西风预感不妙，敷衍道：“一句半句。”

　　“那你与我细细道来，都是怎么嫉妒我的？”

　　“嫉妒你面若桃花，胜过我这张冰脸。”

　　伊心慈和雪千寻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西风吃瘪吃得冷面如霜。

　　锦瑟见西风满头青丝柔顺地披散着，使她抱膝生闷气的样子都显得十分乖巧，不由揶揄道：“你真是装乖装出了新境界，怎么把发髻都散开了？”

　　西风低低道：“雪千寻不喜欢。”

　　伊心慈道：“对了，唐非说辰怒是男人，那发髻该不会是辰怒乱梳的吧？”

　　西风：“也许吧，我不知道。”

　　雪千寻告诉她：“是白姑娘给你梳的，那发簪也多半是她的。”

　　锦瑟笑道：“白姑娘一定很得意。她也跟我炫耀过，说最初那一年，她常常帮西风梳洗打扮。”

　　“什么？！”雪千寻急了，“梳、梳洗打扮？”

　　西风见雪千寻不悦，当场便要下车：“我去杀了她。”

　　伊心慈吓得赶紧阻拦：“快别闹了，人家一番好心，你还恩将仇报起来？”

　　雪千寻也柔声劝阻，西风这才平息恼怒。好在终于抵达上池山庄，伊心慈松了一口气。

　　山门外，丹墨和几名仆妇已经等候多时，马车一停，她们便上前来接人提物。

　　锦瑟惊奇伊心慈安排得如此妥帖，道：“小伊姐姐神通广大，传信比我的驯兽还要快。”

　　雪千寻也道：“小伊姐姐简直是及时雨，我请白姑娘向你传话，你片刻之后就乘乌雅赶来了。”

　　伊心慈更加惊讶：“我没见到白姑娘。是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带我找到你们的，我以为那是锦瑟的驯兽，就让它飞回上池山庄通知丹墨提前准备。”

　　锦瑟道：“我的驯兽中没有鹦鹉。”

　　“那传信之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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