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脑海里还依稀浮现出段天涯命人将他拖下去时的场景，穆兰川靠在马车上，努力想把画面从眼前抹走。
　　“咚，”脑袋向后一撞，磕在窗框上，想借着脑后的疼痛把心底的焦躁不安全全甩掉。
　　紧接着，又是更响的一声撞击。

　　忽然，一双柔软的手覆住自己的手背。
　　“师父，”玉戈手掌温热，握紧了穆兰川的手。
　　像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在了棉花上，穆兰川止住自己的动作，整个人一怔，一时间竟忘记隔开距离。

　　“有的事情记恨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和我都是一样。”
　　玉戈波澜不惊地说着，徐徐的语气好像只是在说着一个不相干的故事，“所以和你一样的想法，我也有的，反反复复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但是想完之后又觉得，其实这个世上还剩着自己割舍不下的东西呢，既然我们的命都是来之不易的，为什么要一心想去死呢？”

　　穆兰川拳头在自己膝盖上愈发攒紧。
　　玉戈看向他，抿了抿唇，只是浅笑一下，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一分，“与其放弃性命，就此干干净净地半途而废，我更想好好去守住那个更为割舍不下的东西，哪怕是被觉得肮脏蠢钝也罢。”

　　眉间的皱痕渐渐消浅下去，穆兰川望向玉戈，眼底难得多了一分隐动的神情。
　　他想守住的……

　　穆兰川不由自主地从玉戈手心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反用自己的手掌轻轻盖住玉戈。
　　心中一揪，她手上的伤痕很多，新新旧旧。

　　欲言又止间，马车外传来一声“吁”，车子急急刹住，马夫火急火燎地喊开了，“阁主已经到了。”
　　“玉戈，你先回去休息。”穆兰川重回一脸的漠然，最后捏了捏握住玉戈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松开。

　　延渊被带回院子里，止住血又包扎好伤口，穆兰川看他熟睡中的脸终于渐渐归复平静，这才暂且安心离开。

　　卯明飞在大殿里等得很是耐心，若无其事地转转悠悠，上上下下打量起周遭的装饰。
　　阿萧纹丝不动立在一边，低着头，更看不清带着面具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抱着双臂的手直揪得衣袖皱成一团。

　　“阿萧，”卯明飞忽然回首看过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往她走了些距离，“离开摘星楼，应该很开心吧。”
　　“阿萧从未想过，”她放下手臂，肩背的肌肉却绷得紧紧的，“阿萧的命是楼主给的，承蒙楼主信任，此次被派来补天阁，也定当竭诚尽力。”

　　“这样的吗？”卯明飞眉一挑，旋即手就抚上了阿萧的脸，大拇指爱怜似的摩挲着她的下巴，却叫人尝出一股威胁的危险意味。
　　阿萧下颌一收，像被针刺般，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却不肯吭一声。

　　卯明飞笑容中含上一丝怒意，手指一滑，捧住她耳后的脖颈，苍白的脸猛地向前凑过去，英挺的鼻子几乎碰到她的鼻尖，呼出的气息暖洋洋的，略显暧/昧地扑在阿萧的脸上。
　　他懒洋洋地半眯着眼，喃喃道，“还是不肯摘下面具，连对着我也不肯摘下面具。”

　　“不过是阿萧的习惯，”说着便突然单膝跪下，一下脱离了卯明飞的指尖，语气疏离得扎人，“还请楼主见谅。”
　　“起来吧，”卯明飞落空的手掌在半空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又背回身后，两步踱开，笑容有了无可奈何的意味，“既是习惯，我又何来的对你谅解与否。”

　　“盟主大驾光临，”门口黑影一晃，穆兰川已经打断房中的谈话，跨进了大殿，“不知究竟有何贵干。”
　　“不就是帮冉群书追回他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虽是盟主，他这番举动可不在我的管制范围内。”
　　卯明飞换出一张波澜不惊的笑脸迎过穆兰川，“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一事要与阁主相商。”

　　“何事。”穆兰川询问的语气里充斥着不信任的机警。
　　“阁主曾答应过要助我完成三件事，”卯明飞看着自己摊开的手，目光好像在上面算计着什么似的，“这第一件事虽然是阁主最憎恶的，没想到阁主竟然同意了，而且还坚持了那么久。”

　　穆兰川咬了咬牙，当初卯明飞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求他在杀了段天涯以后，要成为补天阁阁主，直到三件事都完成后，方能由他自己选择。
　　这五年来，他像个皮影，单薄的命运被无形的线牵绊来去。
　　如今三件事算是应承了两件，行程已然过大半，心中却涌进越来越多不祥的预感，总是觉得自由愈发遥遥无期了起来。

　　“第二件事铤而走险，卯某也应当谢谢阁主，若没有阁主，如今卯某何以成为武林盟主，那么第三件事，也还请阁主相助。”
　　卯明飞佯作善意地作了一个揖，“江湖中众所周知，补天阁有两样宝物，不臧剑更是享誉武林，是被称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试问哪个人不想拥有它？”

　　“如何？”
　　穆兰川眉头一皱，很多人觊觎不臧剑已久，也曾为它杀破头，然而他却并不曾欣赏过这把剑半分，若不是因为自己还要继续做这阁主，不臧剑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破铜烂铁。
　　但他也不太相信卯明飞费了那么大的周折，会是为了不臧剑而来。

　　“这第三件事，卯某想请阁主将饮血珠借来一用。”
　　卯明飞定定盯住穆兰川发僵的脸色，狭长的眉眼一弯，笑得更加柔和了，“听闻饮血珠厉害得甚至可以起死回生，卯某也想见识见识。”

　　“这恐怕没有办法了。”
　　穆兰川抬头，目光坚定，如火如炬，“饮血珠在五年前那场动乱的时候就已经丢失了。”
　　卯明飞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玩味的意思，“动乱时被人偷下山了？”

　　“饮血珠一向是段天涯亲自保管，由不得任何人插手，五年前他死之后，我派了很多人在无日崖上上下下翻找过，未曾见到饮血珠的下落，”穆兰川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还抱憾地添了句，“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何处了。”
　　“趁乱被人偷走了？”卯明飞将信将疑，“在那时候，有能耐能将饮血珠从段天涯手中偷走的，怕也就只是你们四个护卫了吧，这么说，是那个在动乱一开始就逃下山的炎珏？”

　　“炎珏？”穆兰川口中念着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名字，迟疑一下，吃力地点了点头，“恐怕是的。”
　　“那么阁主有他如今的下落吗？”
　　穆兰川摇头只是遗憾，“自他逃离无日崖后便失去了音讯。”

　　“若是摘星楼有炎珏的下落，那么能劳烦阁主亲自动身一趟，取回饮血珠吗？”仿佛正中下怀，卯明飞话中有话，半是威胁，“就算是为了你体内的蛊毒也好啊。”
　　穆兰川一愣，“自然是可以。”

　　卯明飞突然转身看向阿萧，“阿萧你也一同前去吧，若不出意外应该是在与云越国交界的地方，具体的方位到时候我会派人告诉阿萧。”
　　阿萧向来镇定，也倒抽一口凉气，又抿住嘴唇强作镇定，“属下领命。”

　　“那么，我也不打扰阁主准备行程，便先走了。”
　　卯明飞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停下来，一声冷笑，又幽幽开口，“不过阁主心眼也真是大啊，饮血珠如此宝物，被人偷走竟也不怒不恼，任由他人远走他乡。这气度，我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穆兰川并未回身，木头一样呆在原地，半晌，卯明飞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才麻木地转向大门。
　　心中自我安慰般反复回想，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什么的。
　　杀意自眼神中溢出，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自己苦心守护的东西毁于一旦。

　　转过头，余光不经意瞥见还立在原地的阿萧。
　　她低沉着头颅，比往日更显得阴沉消极，像是被谁抽走了灵魂，墓碑般矗立在那里，手扶在一旁的圆柱上，宛如削葱根的手指竟硬生生将木质的房柱抠出几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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