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之萧雅

　　陶蓁蓁心绪难平，她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事实不是真正的一面，又不愿意相信开口求证。每个人都不会轻易的打破自己一开始的看法，也不会轻易接受新的事实，陶蓁蓁也一样。
　　萧雅在教会医院渐渐熟悉起来，一个半路出家的护士做的有模有样，作为一个师范学生，书香门第出身的她来说，一般简单的医学用书药品说明都不在话下，再加上萧雅还会些简单的英语，所以萧雅是医院里仅有的几个可以和美国人用外语交流的人。医院大都知道陶蓁蓁被迫嫁给了一个日本军官，众人看法不一，有认为她应该誓死捍卫自己名节的，也有人认为她是贪生怕死的，甚至有人仇恨蓁蓁，只是因为她嫁了一个日本人，只有少数的人同情并担心着蓁蓁。到这时候，萧雅开始有些明白了，在现在，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反抗也必须要轰轰烈烈的以死明志，否则一切的妥协都是不可饶恕的，这种看法甚至是受过教育的医生护士也赞同。萧雅就想到自己对竹下俊，她不是被迫不是受威胁，她就是顺着自己的心，爱上了一个日本人，这样说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千刀万剐呢？她喜欢上与自己有着国恨的敌人。
　　纵使是坦率如萧雅，她也会有犹豫的时候，犹豫久了就会成为深夜不能寐的折磨。
　　可是，一个人的纠结或是困惑远远比不上一个年代的跌宕起伏，战争是一条呼啸着向平民奔涌而来的洪灾，再多的痛苦无奈或是其他都会在炮火里化为灰烬。
　　竹下俊还是保持着一月两次或者三次的出现率，萧雅在自己折磨自己的方式下厨艺有所长进，甚至在竹下的指导下独立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日本料理的尝试——做寿司！即使他们之间多了许许多多的困扰，可是因为是两个人，所以也就不是那么无助彷徨。
　　她默默承受着越来越多人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他则将她严严实实的保护在暗处防备着特务和地下党人员，无论哪一方证实她的存在，都会将她作为对付自己的武器，他必须承认，萧雅已经是他的弱点，致命的。
　　萧雅早早等着竹下的到来，而竹下的到来给萧雅带来一个两个消息，无法判定是好还是坏的两个消息。
　　第一个：竹下俊将要前往山东战场。
　　第二个：陶蓁蓁怀孕了。
　　萧雅说不出好与坏，但可肯定的是，她和竹下俊要分开了。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心底空落落的感觉却是如约而至，伴随着未知的恐惧。
　　这是道别，匆忙的道别。
　　明显是临时得到的通知，竹下俊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开车奔赴向萧雅，途中特地折返找了此时任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参谋中佐的铃木，如果他可以拜托谁，除了铃木他无人可托。比起竹下的神色凝重，铃木明显兴奋许多，家里来电话说蓁蓁怀孕了，而他，要做父亲了！
　　“我知道了。”萧雅静静的站在竹下面前对他说道，除了告诉他自己知道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左右不了他的职责，她也不能要求他退出这场战争，因为他们都已经陷入，不是谁的请求便可以做到。如果他不幸死在中国的土地上，这是他欠中国的，谁也不怨；如果他活着了，势必也是中国的俘虏，这是中国应得的，对他也不是屈辱。所以，她不能说保重，不能说不要，更不能说“我等你”之类的，她不能侮辱了自己的祖国也不能不尊重他的心意。他们都明白，坦白告知不是为了获得回应不是为了证明爱情多么伟大，不是要对方为彼此做出多么伟大的牺牲才能证明彼此相爱，即使当初他的承诺说“你等我”也不是真的要她等着，只是告诉她，他会努力活下来和她一起面对战争结束后的岁月，他不舍得，她一个人面对。
　　没有人能预料战场上发生的事，竹下俊的道别带着永别的意味。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不能理直气壮的在伤害一个国家时没有丝毫愧疚，因为他愧疚，所以他迷惘，因为迷惘，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要保重，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铃木君，他会帮助你的，”竹下俊抓紧时间最后抱一次面前的人，以后他将在无数夜晚回味这个拥抱了“还有一件事，一定要答应我！”不放心的再次叮嘱“不要再想顾大姐的事情！”我不在你这样做很容易丧命！
　　“我明白。”萧雅不是幼稚的人了，每天那么多人会死去，她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孤女谁也救不了，以前她还总是拖累他们，现在，以后，再没有一双手臂给她支持，也没有一个胸膛可以依靠了，她能做的最后的事便是保护好自己。
　　收紧手臂，心里描绘了无数遍的轮廓紧紧靠在他怀里，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熨烫着他的心，直到每个角落都填满她的身影，满满当当的，全是她。
　　狠心推开萧雅，不再看她的脸，转身大步离开。
　　萧雅目送那个身影快速离开，直到眼泪模糊了那个挺拔的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们都明白，回头便是万劫不复了，她会不顾一切跟他而去，他也不会拒绝她的冲动。
　　竹下离开一星期，萧雅第一次在没有他的陪同下踏入铃木的住处。
　　陶蓁蓁状态不是很好，萧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算下来，她们已经三个月没见了，陶蓁蓁都已经成熟了许多，眉眼间褪去女孩的稚嫩，眼底染上一层风霜。直到蓁蓁主动说起，萧雅才知道陶父三天前重病不治身亡，萧雅和蓁蓁都明白，不是什么重病身亡。蓁蓁憋了几天的所有悲伤终于找到发泄的地方，眼泪倾泻而出，抽噎着说“他才知道自己要做外公，还给孩子备了长命锁，可是……”
　　萧雅扶起蓁蓁的脸才看明白她说什么，只能无奈的叹气，她们都是弱者，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问起蓁蓁肚子里的孩子，萧雅是尴尬的。她比蓁蓁大了许多，却是第一次接触孕妇，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往哪里放，才两个月的肚子看不出起伏，还是很平坦的，都看不出里面住了一个宝宝。
　　陶蓁蓁也是尴尬的，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没有想到孩子的到来，可是父亲轻而易举的便接受了这个孩子，在她认为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让这个一直简单单纯生活的孩子突然间看到了许多以往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父亲出事之前她都是排斥这个孩子的，她没有完全接受铃木，没有接受她自己真正成为一个日本人的妻子，可是在父亲渴望的眼神中她不忍心了，那个一直在她眼里唯唯诺诺的父亲竟是那样勇敢的人，她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恨过他，可是…
　　“蓁蓁，孩子是上天的礼物，没有谁能因为身份种族而伤害孩子，母亲是最伟大的，现在，你也是一个母亲了。”萧雅急切的说，她从蓁蓁的表情便大概猜到她在犹豫什么。
　　陶蓁蓁略有些惊讶的看着萧雅，她甚至都听不见自己的语气都能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在她说这些之前，她是想过放弃这个孩子，乃至现在也是存着这样的想法的。陶蓁蓁就想，萧雅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孩啊，她通透明白又不会直言让人难受，她敢做敢言坦白直爽，她之于她就如姐姐也像母亲，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保护她，在她犹豫的时候指出正确的方向。
　　萧雅却没想到这些，在她眼里，孩子是多么美好多么无辜的存在，不应该为了世界的混乱而被放弃，孩子才是新生的希望光明的存在。
　　“可是，萧雅，你知道他出生会受到多少责难吗？他是日本人的孩子，而他的母亲是个中国人！我不能…”陶蓁蓁痛苦的捂住脸，孩子在她身体里待了两个月，和她血肉相连，息息相关，她再狠都会难受，自己杀死自己的孩子，想想都残忍的事情，她一直都心如刀绞，下不了决定。可是，这个孩子注定不受所有人待见，他会背负一生的责难，她不能…
　　萧雅却笑了，只要她不是真的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子，蓁蓁就还是那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她的内心挣扎的无非是孩子的未来而不是她的处境，她一直都是个好姑娘，挣扎都是因为不能给孩子一个干净的起点。
　　“蓁蓁，你看着我，”萧雅拉开蓁蓁捂住脸的手“你已经是个很伟大的母亲了！”认真的告诉蓁蓁“你爱他，你的痛苦都是因为你爱他！”
　　“萧雅…”陶蓁蓁说不出话。
　　“相信自己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孩子也会相信你的，”停顿几秒，萧雅决定引用竹下对她说的一句话“你的余生都会陪伴他，便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萧雅说的缓慢，蓁蓁听得认真，两个女孩各自坚定自己的心意 ，她等着他用余生陪伴她，她决定生下上天给的礼物。
　　陶父的葬礼很隆重，日本方面并没有确实的证据指出他的身份，只能以暗杀的方式以绝后患，在明面上，陶父还是大日本帝国的好朋友。
　　铃木陪同陶蓁蓁主持了葬礼，虽然蓁蓁还没有一个好脸色给铃木，可是允许铃木陪自己主持葬礼，在萧雅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慢慢缓和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萧雅却没有竹下的任何消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萧雅暗暗安慰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要努力活着，现在每天睡前都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他生命无忧，也不知道中国的神灵会不会保佑日本人，佛祖仁心宽厚，讲求众生平等，应该不会歧视竹下的吧…
　　再想想蓁蓁，情绪虽然稳定了许多，可是最近越来越厉害的孕吐没有缓解的趋势，基本上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这样孕妇营养不够，影响胎儿。明天还得去看看蓁蓁，铃木最近也忧心忡忡的，平时的黑脸遇上蓁蓁便成了白脸，为了蓁蓁吃不下东西这个问题已经连续换了两个厨子，现在又换了一个。
　　无奈的叹口气，又忍不住替蓁蓁开心，铃木不是什么好人，但对蓁蓁却是真的用心的。
　　窗外黑沉的夜，好像所有的事物都在夜晚睡去，萧雅也陷入沉睡。另一边，同样黑沉的夜，却是弹药横飞，炮火的轰鸣声划破黑暗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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