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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与不朽
“你的毕设不是屈原的《九歌》,不去两湖去敦煌干嘛?”室友皆表示疑惑。
“想去远一点。”
“你一个人去,要不要紧?”
“放心。”除了车程,到了异地,人不也是一样的在人群里生活、行走?
十一月的甘肃,温差极大,中午热,早晚凉。沈清安下机场大巴时已是傍晚,她匆匆拢了拢外衫,便拖拉着行李箱向兰州火车站赶去。兰州去往敦煌的是夜车,很不好坐,尤其是在只有硬座的时候。她在车上坐定后,顿觉百无聊赖,便决定在天彻底黑下去前看看风景打发时间。
原来西北的地貌确与江南迥然不同,寸草不生的广袤黄土地在黄昏的光晕下,渐渐隐去了形色,成了黑黄的暗底,深蓝的天穹自上而下地呈现出由深及浅的色彩渐变,遥遥可见的地平线上一片尘雾茫茫,被天地交接处的余晖照透了,穿插在蓝与黑之间,像金色缎面上金粉纷扬。黄沙太细,导致车窗积尘太多,相机拍不到理想效果,注好了水彩颜料的便携笔放在行李箱里,她站起来看了看上头的架子,行李箱挤挤挨挨,身边没有男人,算了。
时候太早,无法入睡,人穷极无聊时便开始神游太虚。沈清安迷迷蒙蒙地想着此行的目的。去敦煌的行程表还是半年前徐淮拟定的,原本跟他约好了,要结伴一起去看一看大漠黄沙,听一听驼铃泉响,穿过时光的罅隙,隔世遥望诸佛的眼神,想象着用指尖隔空轻抚那拈花含笑的唇弯,在莫高窟色彩和线条的漩涡里流宕绵延。一个写生,一个摄影。一个看画,一个或许,是看她?她不明白,在这个刚分手的当口,她一个人走,算是什么。但她还是那么做了。
辗辗转转了一夜,找不到支撑点,趴伏久了难受,各种坐卧不能的姿势调整了一轮后,终于捱到了天光。快十点的时候,沈清安上了宾馆的大巴,进了宾馆房间把行李一甩,痛痛快快地用热水从头到脚浇了一身。出门吃了敦煌名产驴肉黄面,算了算时间,大中午的烈日炎炎,直接去鸣沙山肯定够呛。于是她又背了相机在城里晃荡。
敦煌很小,一个钟不到就把市中心逛了个明白,市区的人流少,商场在路边搭了棚卖各色电动车,全中国随处可闻的神曲兀自高亢嘹亮,和这城市里极有文化地用莫高窟壁画纹样做的地砖、制作成飞天流云模型的路灯稍有些违和。
擦身而过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沈清安突然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自由和惶恐,既遁离了熟悉环境里所有不敢面对、不想面对、不能面对的人和事,又把自己置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陌生境地。若是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不测,远方跟自己有关联的人却完全不知情,她会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这以后,会不会有人伤心,很久很久以后,又会不会有人还记得自己。
从下午开始,沈清安自虐般的把行程排得几乎满溢,马不停蹄地四处游走。鸣沙山,月牙泉,莫高窟。每一处都比想象中更叫她震撼和心折。
在敦煌的最后一天,她跟驴友拼车跑了在敦煌城所驻的绿洲之外的戈壁滩:玉门关、亚丹地貌和阳关一线。满车的旅客都在清晨的困倦和漫长的风沙旅途中开始焦躁。
她却突然想起一个支援西部的油画系毕业生说过的话:“我们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天刚破晓,我们就驱车起行,穿越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在每一个陌生的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在四方飘泊流浪,才能走到最深的殿堂。离心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她不焦躁,不是因为不想抵达,而是由于她潜意识里一心来求安宁的目的。路途越远,越能接触到迥然不同的世界,打开从未开启过的眼界和心扉,也越有遁世的自由和清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当车终于抵达玉门关时,她站在戈壁滩上向远处眺望。
西北凌冽的晨风是彻骨的寒凉,风吹不散低矮的层云,头顶上云间冰蓝的天空透着清冷又辉煌的晨光。一望无际的浑黄戈壁,黄绿相间的草甸蒙笼其上,沼泽遍布,沟壑纵横。明明比只有风沙和岩石的其他区域富于生机,却透出无可比拟的苍茫荒凉之感。难怪会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那样的悲壮情绪。
这是个怀古胜地。是汉初与匈奴和亲时美人珠玉环佩叮当行走的地方,是武帝时放弃和亲后霍去病西征设下的重要关隘,是丝路上西域和田美玉运往中原的必经之路。
闭目想象出的任何一段故事都足以荡气回肠。有多少昭君怨胭脂泪,环佩空归月夜魂,就有多少壮士旌旗半卷出辕门,朔风卷衰草,马鸣风萧萧;有多少关于财富的梦想,就有多少对于生存与幸福的渴望。这里有异族间的爱恨,有人与自然的搏击,成就的是历史,埋葬的是个体人生。那些难以厘清的是非恩怨都已被掩盖于漫漫尘沙之下,勿论声色音容,连骨相形骸,都了无痕迹。
沈清安只觉得自己在这穿行宇宙的猎猎风尘中,形体渺小如尘芥,光阴短暂如蜉蝣。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爱怨更似云烟过往。求不得,爱别离,水中月,镜中花。或许只有像敦煌石窟中不知名的某位画师一般,终其一生,倾注毕生信仰,虔诚而执着地精细刻画出一幅庄严宝相,才能与所谓的不朽擦身而过。
连丝路重镇敦煌都难以不朽。今时与往日迥异的盛衰荣辱,昭示着世态人情的起伏和世间万物的变幻。如今,如何能够想象,这个小小的县城,曾经竟是连接东西方的咽喉,丝绸之路上的明珠,边关外族觊觎的绿洲。或许也只有灯火通明的街坊,喧嚣的小吃摊,琳琅满目的货品和人头攒动的夜市,还洋溢着八方来客的红尘气息,或可比拟当时东西方商旅往来汇合的繁盛之势。
该忘记的都忘记吧。人生何其短,能专注地做好一件想做的事,便算是叩问过生命的价值,身为艺术家的价值。而在敦煌,她在夜市中为一些人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木刻下了名字,也算是带回了一些对不朽的祈祷和渴望。
回来后,沈清安花了半年,神思安宁、不急不躁地潜心打磨毕设《九歌》,以国画线描结合油画设色,塑造诸神形象,描摹神祗世界。在敦煌所受的壁画内容、形象和色彩表现的启发,和体悟到的虔诚与不朽,让她的作品神采焕发。沈清安也凭借着历年的好成绩和这幅优秀毕设,拿到了保研到地处广州的X美的资格。
四年过去,终于要毕业了。
再舍不得,也要离开这个不再属于自己的地方。
人生如逆旅,此心安处,四海为家。
离开杭州的那天,徐淮还是来送了她。她把那枚刻着他名字的胡杨木印章放入了他的手心。惟愿康宁长寿,艺术事业不朽。然而大半年未见,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到最后说出口的,除了珍重以外别无他话。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再一次望向站台。
落寞的少年像标杆一般伫立在她的人生旅途上。独一无二。
身后,是一座孤独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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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海入藏,来回十几天。所以今天才更文。第二卷至此完结,感谢捧场,敬请期待大众喜闻乐见的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