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惊变
第二十七章惊变
雪停了。
但魏州行宫上空的阴霾,却比铅灰色的雪云更加沉重。积雪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将宫苑内肃杀的甲胄、刀戟映得一片冰冷。空气凝滞,仿佛连风都被这无形的压力冻结,只余下侍卫巡逻时靴底踩碎冰壳的细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萧璟遇刺。
消息被严密封锁在行宫最核心的区域,外界只知皇帝因“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暂停一切接见与巡视。但行宫内日夜不熄的灯火,太医们凝重匆匆的脚步,羽林卫陡然提升数倍的警戒,以及偶尔从寝殿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痛哼与低语,无不昭示着事情的严重性。
刺杀发生在昨夜,皇帝批阅奏章至深夜,准备就寝之时。
刺客只有一人,却如鬼魅般突破了重重防卫,无声无息潜入寝殿外间。若非当晚恰好是羽林卫张统领亲自带班值守,于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异样,以身为盾,替萧璟挡下了那淬毒的一剑,后果不堪设想。饶是如此,刺客身手诡异狠辣,剑锋虽偏,仍划伤了萧璟左臂。伤口不深,但剑刃所淬之毒,却极为刁钻猛烈。
太医们彻夜会诊,用尽手段,暂时压制了毒性蔓延,但言此毒罕见,需特定解药,否则余毒不清,恐伤及经脉根本,且会留下头疼眩晕之后患。张统领伤势更重,毒入脏腑,至今昏迷未醒。
此刻,萧璟半靠在寝殿的龙榻上,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与后怕。谢止侍立在榻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查清楚了吗?”萧璟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正在全力追查。”谢止躬身,“刺客当场自尽,尸身已验,面容普通,无显著特征,衣物、兵刃皆无标识,是标准的死士做法。但其身手路数,暗合江湖上已近绝迹的‘影杀门’一脉。此门专司刺杀,索价极高,非寻常势力可以驱使。”
“影杀门?”萧璟冷笑,“好啊,连这种藏于阴沟里的老鼠都请出来了。看来,朕真是把他们逼到绝路了。”他顿了顿,“行宫内的眼线呢?”
“昨夜事发后,已按陛下旨意,将可疑人等全部控制。初步审讯,一名负责寝殿外围洒扫的小太监招认,曾收受宫外不明人物钱财,透露陛下近日起居规律及寝殿换防的大致时间。但对其上线所知有限,只道是通过宫中采买的一个远亲传递消息,而那远亲……已于今晨被发现‘失足’跌入御花园的冰湖中。”
“灭口。”萧璟眼中寒意更甚,“手伸得够长,也够狠。看来朕身边,不止这一处漏洞。”他看向谢止,“依你看,此事与郑氏、王氏,可有直接关联?”
“臣不敢妄断。”谢止谨慎道,“‘影杀门’踪迹难寻,难以直接追索雇主。但此刻有能力、有动机、且狗急跳墙到如此地步的,不外乎那几家。郑氏嫌疑最重,王氏亦有可能,甚至……几方联手亦未可知。昨夜外围发现的那些不明痕迹,或许便是接应或预备第二波动手之人。”
萧璟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新城那边,押送孙晋和证据的队伍,现在何处?安全吗?”
谢止脸色微微一变:“按行程估算,若无意外,今日傍晚应能抵达魏州。但昨夜陛下遇刺,臣担心……对方既敢对陛下动手,也绝不会放过孙晋这个活口和那些证据。已加派三队精锐斥候,沿路接应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萧璟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毒性虽被压制,但那股隐约的眩晕和手臂伤处的抽痛,依旧折磨着他的神经。“周勉呢?可有消息?”
“暂无确切消息。景州方面回复,奉命前往锁拿时,周勉府邸已人去楼空,只余几名不知情的仆役。据邻居称,前夜曾见有数辆马车连夜离开。目前正在追查其去向。”谢止沉声道,“此人……恐怕已不在我们掌控之中了。”
一个关键证人失踪,另一个证人押送途中吉凶未卜,皇帝遇刺中毒,朝中暗流汹涌,北境尚未完全平静……局势似乎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
“陛下,”谢止看着萧璟苍白的脸色,低声道,“当务之急,是陛下龙体。此毒不解,终是隐患。太医已尽力,或许……需从源头着手。”
萧璟睁开眼:“你是说,从刺客身上,或者从可能指使之人那里,找寻解药?”
“是。”谢止道,“‘影杀门’虽隐秘,但其用毒手法或有迹可循。郑氏、王氏府中,或许藏有能人异士,知晓此毒来历解法。甚至……他们手中,可能就握有解药,作为最后的筹码。”
“筹码?”萧璟冷笑,“他们以为,用这种下作手段,就能逼朕就范?”
“他们未必敢直接要挟,但或许会以此为契机,提出交换条件,或扰乱陛下心神,延误诊治,从而达到其目的。”谢止分析道,“陛下,此刻敌暗我明,他们铤而走险,行事已无底线。我们需做最坏的打算,也要……考虑非常手段。”
萧璟明白谢止的意思。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如果常规途径找不到解药,或许需要动用一些隐秘的力量,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去“获取”解药,或者……迫使对方交出解药。
“此事,交给你去办。”萧璟看着谢止,目光深邃,“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朕要解药,也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主导这一切。但记住,朕要的不仅是解药,更是要将这些藏于暗处的毒蛇,连根拔起!”
“臣,领旨。”谢止深深一躬,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通报声:“陛下,洛京八百里加急,沈相密奏!”
“呈进来!”萧璟精神一振。
密奏很快送到榻前。萧璟展开,快速浏览。沈清辞的笔迹依旧沉稳,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信中提到,洛京已收到魏州关于刘雍案及初步整顿河北吏治的邸报,朝野震动。右相王诠称病不朝,但其门生故旧近日活动频繁,似在串联。同时,宫中有流言隐约传出,言陛下北巡“操切”,“擅动大狱”,“恐激生边衅”云云,源头疑似指向长乐宫方向。沈清辞已暗中加强控制,并继续搜集郑氏不法证据,但提醒陛下,对方反扑在即,且可能利用宫中舆论施压,望陛下早做决断,是否提前返京坐镇。
信的末尾,沈清辞以极隐晦的笔触,提及已动用“某些渠道”,试图查探郑氏工坊及与宫中联络的蛛丝马迹,并暗示“金线牡丹”或与宫中某位早年出宫、现于京郊某处带发修行的老嬷嬷有关,正在进一步核实。
萧璟将密信递给谢止。谢止看完,沉思片刻,道:“沈相所虑极是。陛下遇刺,对方下一步,必然是在朝堂和宫中制造舆论,将陛下北巡与新政法案污名化,甚至可能构陷陛下‘遇刺’之事另有隐情,为后续更激烈的行动铺垫。陛下若久留魏州,一则龙体需静养解毒,二则远离中枢,易被掣肘。臣以为……陛下或可考虑,提前启程返京。”
“返京?”萧璟沉吟。他何尝不想立刻回到洛京,坐镇紫宸,以天子之威,压服一切魑魅。但此刻身中奇毒,旅途颠簸,万一毒性发作或途中再有埋伏……
“陛下龙体固然要紧,但国事更重。”谢止继续道,“且,洛京有沈相坐镇,太医亦随驾,若安排妥当,沿途加强护卫,风险或可控制。反之,若陛下滞留魏州,对方在洛京布局完成,恐更难以收拾。至于解药之事,”他压低声音,“臣可先行一步,或安排他人,暗中进行。陛下返京途中,亦可放出风声,称伤势无碍,以稳定人心,迷惑对手。”
萧璟权衡利弊。他知道谢止说得对。此刻他不仅是病人,更是皇帝。他的位置,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定海神针。留在魏州,固然相对安全,却可能给对手在洛京兴风作浪的机会。返京虽有风险,却能最大程度掌控全局,震慑宵小。
“拟旨。”他终于下定决心,“通告内外,朕臂伤已无大碍,因忧心国事,决意三日后启程返京。令沿途州县妥为预备,羽林卫全程戒严。另,密令沈卿,在朕返京之前,务必稳住朝局,控制舆论,对王诠、郑氏等关联人员,加强监控,但暂勿打草惊蛇。”
“是。”谢止应下,又道,“陛下,新城押送队伍即将抵达,是否令其直接与返京队伍汇合,还是另作安排?”
萧璟思索着:“孙晋和证据,太过重要,也太过危险。汇入大队,目标太大。这样,令押送队伍抵达后,暂驻魏州城外隐秘之处,由你亲自挑选最可靠之人接手看管。待朕启程后,让他们另择小路,秘密押送洛京,交由沈卿。你……不必随朕返京。”
谢止微微一怔。
“解药之事,还有周勉下落,都需要你去查。”萧璟看着他,目光复杂,“朕的身边,如今能完全信任、且有能力处理这些隐秘之事的,只有你了。谢卿,朕将后背交给你了。”
这话极重。谢止躬身,郑重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谢止方才告退,去安排各项事宜。
寝殿内,只剩下萧璟一人。他靠在榻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手臂伤处隐隐传来的抽痛,和脑中那丝挥之不去的眩晕,都在提醒着他昨夜的危险与如今的虚弱。
但他不能倒下。
刺客的剑,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属于萧氏皇族、属于开国帝王后裔的悍勇与决绝。想要他的命?想要颠覆他的江山?那就来吧!
他缓缓握紧了没有受伤的右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场战争,从他决心推行新政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如今,不过是到了最惨烈、最直接的阶段。唯有血与火,才能涤荡这积弊百年的沉疴,才能为他,也为这个王朝,杀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他忽然想起沈清辞,想起她那双总是沉静而坚定的眼睛。此刻她在洛京,想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吧。
“沈卿……”他无声地念了一句,仿佛能从这个名字里汲取力量。
窗外,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白昼,总是如此短暂。黑夜,似乎更适合那些阴谋与杀机的滋长。
但萧璟知道,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会到来。
而他,必须活到黎明,也必须亲手,将那些隐藏在黑夜中的鬼蜮,彻底清扫干净。
---
魏州城外,十里坡。
这是一处背风的山坳,几间废弃的猎户木屋半掩在积雪的松林中,极为隐蔽。押送孙晋和证据的队伍,在傍晚时分,终于冒着风雪抵达此处。带队的是韩韶麾下一名极其干练果敢的校尉,姓雷。
木屋内生起了火堆,驱散着寒意。孙晋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间,手脚皆戴着沉重的镣铐,由四名兵士目不转睛地看守。那个装着证据的木匣,则被雷校尉亲自保管,片刻不离身。
一路行来,虽未遭遇直接袭击,但雷校尉凭借着边军斥候的敏锐,数次察觉到似乎有若无可疑的视线在远处山林中窥探,也曾发现雪地上一些不该出现的、很快又被风雪掩盖的足迹。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命令队伍日夜兼程,并不断变换歇息地点。
此刻,暂时安顿下来,他心中却并无轻松。按照接到的指令,他们将在此等候进一步的命令。但他知道,这里并不安全。对方既然能刺杀皇帝,就绝不会放过这里。
“头儿,外面好像有点不对劲。”一名在外围警戒的哨兵闪身进来,压低声音道,“林子里的鸟,刚才突然惊飞了一片,但又没看到人影或野兽。”
雷校尉心中一凛,立刻示意众人噤声,熄灭大部分火堆,只留一点微光。所有兵士悄无声息地握住兵刃,分散到门窗等要害位置,屏息凝神。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掠过林梢的呜咽。
突然——
“咻咻咻!”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不同方向的黑暗中激射而来,瞬间穿透窗纸和木壁!两名靠近窗口的兵士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中箭倒地!
“敌袭!保护人犯和东西!”雷校尉厉喝,挥刀劈飞射向木匣的一支弩箭!
木屋的门和几扇窗户同时被撞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入!这些人皆着黑衣,蒙面,手持狭长的弯刀或短弩,动作迅捷狠辣,一言不发,直扑里间关押孙晋的屋子和雷校尉手中的木匣!
“结阵!挡住他们!”雷校尉与剩余兵士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型战阵,死死挡住通往里间的通道,与黑衣人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鲜血飞溅,怒吼与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黑衣人身手极高,配合默契,显然都是精锐死士。雷校尉这边虽然也是边军悍卒,但人数处于劣势,又猝不及防,很快便有人接连倒下。
一名黑衣人觑准空挡,一刀逼退两名兵士,身形如电,直扑里间房门!
“休想!”雷校尉目眦欲裂,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风,反手一刀掷向那黑衣人背心!黑衣人似背后长眼,侧身闪避,刀锋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带起一溜血花。但他去势不减,一脚踹开里间木门!
门内,四名看守兵士悍然迎上。黑衣人手中弯刀划过诡异的弧线,瞬间割开两人咽喉,又反手刺入第三人胸膛,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名兵士怒吼着扑上,被他轻易拧断脖子。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个呼吸。
孙晋蜷缩在墙角,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黑衣人看也不看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内——没有木匣。他立刻转身,目光如毒蛇般盯住了正与两名黑衣人缠斗、但始终将木匣紧紧护在怀里的雷校尉。
就在他即将扑出的瞬间,异变再生!
木屋的屋顶,“哗啦”一声被整个掀开!积雪和碎木纷落中,三道身影如同鹰隼般凌空扑下!为首一人,正是那日在晋丰货栈后园、从孙晋手中夺下木匣的“云隐卫”首领!
他手中短刃化作一道流光,直取那名正要扑向雷校尉的黑衣人头领后心!
黑衣人头领反应极快,听风辨位,猛地回身格挡!“铛!”一声巨响,兵刃相交,火星四溅!两人身形同时一晃,各自退开半步,眼中都露出凝重之色。
另外两名“云隐卫”则如虎入羊群,杀入战团,他们的加入,瞬间扭转了局势。黑衣死士虽然悍勇,但在“云隐卫”更加诡异莫测、配合无间的攻击下,很快便接连倒下。
黑衣人头领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身形暴退,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剩余几名黑衣死士闻声,立刻摆脱对手,毫不犹豫地向不同方向的窗户、破洞处逃窜,甚至不惜以身体为同伴挡刀,显然训练有素,以完成任务或撤退为第一要务。
“云隐卫”首领并未追击,只是冷冷看着他们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暗中。他走到雷校尉面前,雷校尉身上已多处带伤,但依然紧紧抱着木匣。
“东西可好?”云隐首领问。
“完好。”雷校尉咬牙道,“多谢……援手。”
云隐首领点点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尸横遍地的木屋,最后落在里间吓得瘫软在地的孙晋身上,眼神冰冷。
“此地不宜久留。带上人,跟我走。主人另有安排。”
风雪依旧,这处小小的山坳,很快恢复了死寂,只留下浓重的血腥气和杂乱的足迹,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厮杀。
而在更远的黑暗里,侥幸逃脱的几名黑衣死士,如同受伤的野狼,无声地汇聚。那头领扯下蒙面,露出一张阴鸷苍白的脸,对着魏州城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
“走!回去禀报主上,‘云隐’插手,任务……失败了。”
几道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