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七月的北京像一座巨大的蒸笼。
　　期末考结束的第二天，佟颜背着书包走出四中校门时，热浪扑面而来。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气，蝉鸣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
　　他看了眼手机——七月一日。
　　尹和的生日。
　　也是香港回归纪念日。
　　但尹和今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安排。邵亚澜和方辞易跟着系里去外地采风了，要下周才回来。陈叔的琴行最近在装修，暂时歇业。
　　所以尹和可能……又是一个人过。
　　佟颜站在校门口，想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手机，给尹和发了条短信：
　　“尹和，生日快乐，记得吃蛋糕，记得许愿。”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谢谢。你考完了？”
　　“嗯。今天刚考完。”
　　“考得怎么样？”
　　“还行。”佟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在哪儿？”
　　这次，回复来得很慢。
　　等了大概五分钟，手机才震动：
　　“宿舍。”
　　就两个字。
　　但佟颜知道，够了。

　　佟颜坐地铁去了央音。
　　路上，他去了趟蛋糕店——很小的一家店，但口碑很好。他买了一个六寸的巧克力蛋糕，上面用奶油写着“生日快乐”。
　　到央音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校园里很安静，大部分学生都放假回家了。佟颜抱着蛋糕盒子，走到尹和的宿舍楼下。
　　他给尹和发了条短信：“我在你宿舍楼下。”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
　　“等我。”
　　两分钟后，尹和下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灰色的运动短裤，头发有点湿，像是刚洗过澡。看到佟颜手里的蛋糕盒子，愣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问。
　　佟颜把蛋糕往前递了递：“和你一起过生日。”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有很多佟颜看不懂的东西——惊讶，感动。
　　“谢谢。”他说，接过蛋糕，“上去吧，宿舍没人。”
　　尹和的宿舍还是那样——整洁，简单。书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乐谱，墙上贴着世界地图。那把深蓝色的吉他靠在窗边，琴身在夕阳下泛着幽暗的光。
　　佟颜把蛋糕放在桌上，打开盒子。
　　巧克力蛋糕，很香，很诱人。上面那行“生日快乐”歪歪扭扭的，但很认真。
　　“我让店员写的。”佟颜有点不好意思，“字不太好看。”
　　“好看。”尹和说，“比我去年那个好多了。”
　　去年那个——是陈叔做的，奶油抹得歪歪扭扭，果酱字都化了。
　　但佟颜记得，尹和吃得很开心。
　　“有蜡烛吗？”佟颜问。
　　尹和从抽屉里翻出几根蜡烛——细细的，彩色的，是去年剩下的。
　　“插几根？”
　　“十九根。”佟颜说，“你十九岁了。”
　　尹和顿了顿，然后点头：“好。”
　　两人一起插蜡烛。十九根细细的蜡烛，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像一片小小的森林。
　　尹和找出打火机，一根一根点燃。
　　火苗跳跃着，在傍晚的宿舍里投下温暖的光晕。
　　“许愿吧。”佟颜说。
　　尹和闭上眼睛。
　　佟颜看着他——烛光里的尹和，很安静，很温柔。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
　　他在许什么愿？
　　是关于音乐？是关于未来？还是……关于别的什么？
　　佟颜不知道。
　　但他希望，尹和的愿望都能实现。
　　因为尹和值得。
　　值得所有最好的愿望，值得所有最美的未来。

　　尹和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十九朵小小的火苗，噗地一声，同时熄灭。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气里缓缓散开。
　　“生日快乐。”佟颜又说了一遍。
　　“谢谢。”尹和切了两块蛋糕，递给佟颜一块，“尝尝，巧克力味的。”
　　佟颜接过，小口吃着。蛋糕很甜，巧克力很浓，但一点都不腻。
　　“好吃吗？”尹和问。
　　“嗯。”佟颜点头，“比你去年那个好吃。”
　　尹和笑了：“那是陈叔做的，能好吃到哪儿去。”
　　两人安静地吃蛋糕。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金色的光斑。空气里有巧克力的甜香，有夏天的气息，有一种……难得的宁静。
　　“你室友呢？”佟颜问。
　　“都回家了。”尹和说，“邵亚澜和方辞易去采风了，要下周才回来。”
　　“所以你……又是一个人？”
　　“嗯。”尹和点头，“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两个字，让佟颜的心揪了一下。
　　他想起尹和过去那些生日——一个人，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福。
　　像今天这样，如果不是他来，尹和可能又是一个人过。
　　“以后不会了。”佟颜忽然说。
　　“什么？”
　　“以后你的生日，”佟颜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都会来。不会让你一个人。”
　　尹和愣住了。
　　他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眼睛里那些佟颜看不懂的东西，更浓了。
　　“佟颜，”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不用……”
　　“我想。”佟颜打断他，“我想来，我想陪你，我想……对你好。”
　　这话说得很直接，很……不像平时的佟颜。
　　但他想说。
　　因为今天是尹和的生日。
　　因为尹和值得。
　　因为……他再也忍不住了。

　　尹和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佟颜，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佟颜以为他会生气，会说“不用”，会说“你太小了不懂”。
　　但尹和没有。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佟颜的头发。
　　“傻子。”他说，声音很温柔。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拿起那把深蓝色的吉他。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行。”佟颜说，“你弹的都好听。”
　　尹和笑了。他搬了把椅子坐下，调了调音。
　　然后他开始弹。
　　弹的是《平凡之路》。

　　琴声响起时，佟颜愣住了。
　　《平凡之路》。
　　那是尹和教他的第一首歌。
　　十三岁的夏天，在尹和的房间里，他笨拙地弹着前奏，尹和坐在他对面，耐心地纠正他的指法。
　　“手腕放松，”尹和说，“用指尖，不是手掌。”
　　“和弦转换的时候，手腕不要动，手指自己动。”
　　“对，就这样。”
　　那时候，佟颜觉得这首歌很难——和弦复杂，节奏不好掌握，情感也不好把握。
　　但现在，尹和弹得很轻松，很……深情。
　　那些复杂的和弦，在他手指下变得流畅自然。那些难掌握的节奏，在他手腕下变得游刃有余。
　　而那种“平凡”的情感——对路的向往，对远方的渴望，对未来的迷茫和希望——都在这琴声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佟颜闭上眼睛，静静地听。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十三岁到十七岁，这四年，尹和教他弹的所有歌。
　　想起那些周六下午，琴行里的阳光和琴声。
　　想起那些雪夜，那些生日，那些等待和陪伴。
　　想起尹和说“重要的人”，说“不会太久”，说“等我回来”。
　　想起自己说“我会等你”，说“我想对你好”，说“以后你的生日我都会来”。
　　想起……所有关于尹和的记忆。
　　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琴声里缓缓播放。

　　尹和弹完了。
　　最后一个和弦在空气里缓缓消散，像夕阳的余晖，慢慢褪去。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和远处隐约的车声。
　　佟颜睁开眼睛。
　　尹和还抱着吉他，微微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很美好，很……不真实。
　　像一幅画，像一场梦。
　　“好听吗？”尹和抬起头，问。
　　“好听。”佟颜说，声音有点哽咽，“比……比教我那时候好听多了。”
　　尹和笑了：“因为你长大了。”
　　因为你长大了。
　　所以能听懂了。
　　所以能听出琴声里的情感，能听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能听出……这首《平凡之路》，是弹给他的。
　　是尹和想告诉他：这条路，我们会一起走。
　　虽然平凡，虽然漫长，但……会一起走。
　　“尹和，”佟颜小声问，“你刚才许的愿……是什么？”
　　尹和顿了顿，然后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话，像佟颜曾经说过的。
　　像所有相信流星许愿的人，都会说的。
　　但佟颜知道，尹和不是真的相信。
　　尹和只是……不想说。
　　或者，不能说。
　　“那……”佟颜犹豫了一下，“你的愿望里，有我吗？”
　　问题问得很直接，很……大胆。
　　但今天是尹和的生日。
　　是七月一日。
　　是香港回归的日子。
　　也是……他可以稍微任性一点的日子。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有。”
　　就一个字，但佟颜觉得，这一个字比整个蛋糕都甜，比所有蜡烛的光都亮，比……整个夏天的蝉鸣都响亮。

　　天完全黑了。
　　两人把剩下的蛋糕吃完，收拾干净桌子。
　　“我该走了。”佟颜说，“最后一班地铁十点半。”
　　“我送你。”尹和站起身。
　　“不用了，”佟颜急忙说，“你休息吧。”
　　“我送你。”尹和很坚持。
　　两人下楼，走在校园里。
　　七月的夜晚，风很温柔，带着栀子花的香味。路灯在梧桐树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佟颜，”尹和忽然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来。”尹和说，“谢谢你的蛋糕，谢谢你的祝福，谢谢……你记得。”
　　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的喜好，记得……我。
　　“我会一直记得。”佟颜说，“每年的七月一日，我都会记得。”
　　“那你呢？”尹和问，“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
　　“嗯。”
　　“我也会记得。”尹和说，“每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我也会记得。”
　　也会记得。
　　像一句承诺。
　　一个关于记忆的承诺。
　　一个关于……不会忘记的承诺。

　　地铁站到了。
　　最后一班地铁还没来，站台上很空旷。
　　“尹和，”佟颜转过身，看着他，“生日快乐。”
　　“谢谢。”尹和点头，“你也是，暑假快乐。”
　　“嗯。”
　　地铁来了。
　　车灯很刺眼，把站台照得一片惨白。
　　“我走了。”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到家告诉我。”
　　“好。”
　　佟颜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开动时，他看向窗外。
　　尹和还站在站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
　　车开远了，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佟颜拿出手机，给尹和发了条短信：
　　“到家了告诉我。”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好。”
　　然后，又一条：
　　“佟颜，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但这次，是开心的眼泪。
　　因为……尹和的生日，终于不是一个人过了。
　　因为他的愿望——希望尹和快乐——好像实现了。
　　哪怕只是一天。
　　哪怕只是一会儿。
　　但至少，尹和快乐了。
　　而他，也快乐了。
　　因为能让尹和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回到家，佟颜收到尹和的短信：
　　“我到了。晚安，佟颜。”
　　佟颜回：
　　“晚安，尹和。做个好梦。”
　　发送。
　　然后他打开日记本，开始写：
　　“七月一日，尹和十九岁生日。
　　我带了一个巧克力蛋糕去找他。
　　他说谢谢，说今天他很开心。
　　他弹了《平凡之路》，弹得很好听。
　　他说他的愿望里有我。
　　他说他会记得我的生日。
　　他说……他会一直记得。
　　而我，也会一直记得。
　　记得这个夏天，记得这个生日，记得这首《平凡之路》。
　　记得尹和说‘有’时的眼神。
　　记得尹和说‘谢谢’时的笑容。
　　记得……所有关于尹和的一切。
　　然后，继续等。
　　等下一个生日，等下一个夏天，等……尹和回头看我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不会太久。
　　我相信。
　　就像相信夏天会来，生日会到，愿望会实现。
　　就像相信……尹和，终究会看见我。”
　　写完，佟颜合上日记本。
　　窗外，七月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多，很亮。
　　像尹和的眼睛——在烛光里，在琴声里，在说“有”时的眼睛。
　　那么亮，那么温暖，那么……值得等待。
　　而佟颜想，他会一直等。
　　等到尹和回头。
　　等到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尹和身边。
　　而在那之前——
　　他会记得。
　　记得这个生日，记得这首《平凡之路》，记得……尹和说“有”时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继续等。
　　因为那是尹和。
　　是他十七岁的整个宇宙。
　　是他愿意用整个青春去等待的人。
　　所以没关系。
　　等多久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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