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墟

　　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安全屋内，时间仿佛被按下了缓速键。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与特殊的隔音材料过滤，只剩下一种模糊的、不真切的背景音。屋内，只有医疗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以及苏文谦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
　　郝明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顾云深配置的抗生素和营养液通过点滴缓缓注入苏文谦的血管，与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艰难地拉锯着。苏文谦时而陷入昏睡，时而在梦魇中不安地呓语，冷汗浸湿了额发和枕巾。
　　郝明哲就用温毛巾一遍遍替他擦拭，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他几乎不眠不休，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部分灵魂，只剩下守护的执念支撑着这具疲惫的躯壳。
　　顾云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叹息，却并未过多劝阻。他只是默默地准备好食物和水，放在郝明哲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外间，对着那张“归墟”星图和相关资料，进行着更加深入的分析推演。
　　第三天夜里，苏文谦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他悠悠转醒，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
　　“水……”他发出微弱的气音。
　　一直处于浅眠状态的郝明哲几乎瞬间惊醒，立刻端起床头柜上一直温着的水杯，小心地托起他的头，将吸管凑到他唇边。
　　清凉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苏文谦贪婪地吮吸了几口，混沌的意识渐渐聚拢。他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郝明哲那张写满了疲惫与担忧的脸。
　　“你……”苏文谦想说话，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一阵闷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别动。”郝明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微颤抖，“感觉怎么样？”
　　苏文谦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心头一涩，无数情绪翻涌而上，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歉意的、虚弱的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郝明哲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复杂得让苏文谦心悸，里面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压抑的后怕，以及一种他不敢深究、却又无法忽视的深沉情感。
　　“笨蛋。”良久，郝明哲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责备。他伸出手，用指腹极轻地拭去苏文谦眼角因疼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苏文谦微微一僵，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了他伤痕累累的身心。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笨拙却真实的温柔，仿佛连日来的痛苦和挣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
　　“三天。”郝明哲答道，将水杯放回原处，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三天……苏文谦心中一惊，挣扎着想坐起来：“星图……‘归墟’……”
　　“顾老在分析。”郝明哲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休息，尽快好起来。”
　　他的态度坚决，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苏文谦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逞强都是徒劳，反而会让他更加担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躺好。
　　“那……有进展吗？”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郝明哲沉默了一下，才道：“星图的基准坐标已经初步锁定，指向……西藏。”
　　“西藏？”苏文谦愣住了。那片广袤、神秘而充满灵性的雪域高原？“归墟”竟然在那里？
　　“嗯。”郝明哲点头，眉头微蹙，“但具体位置依旧模糊，星图蕴含的信息非常复杂，涉及到天文、地理甚至……一些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领域。顾老说，可能需要到当地，结合实地环境和特定的‘时机’，才能最终定位。”
　　西藏，实地，特定时机……这无疑意味着又是一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远征。而以苏文谦现在的身体状况……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郝明哲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坚定：“等你好了，我们再出发。”
　　没有催促，没有焦虑，只有一句简单却重若千钧的承诺——“我们”。
　　苏文谦看着他，心中的焦躁奇异地平复下来。他点了点头，再次闭上眼，这一次，是安心地沉入睡眠。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身边这个人，绝不会抛下他。
　　接下来的日子，在一种奇特的平静与紧绷交织中度过。
　　苏文谦的伤势在药物和郝明哲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已经可以靠着枕头坐起来，慢慢地进食，甚至能在郝明哲的搀扶下，在房间里进行短暂的走动。
　　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种在生死边缘确认的心意，不再需要言语的反复确认，而是融入了每一个细节里。
　　郝明哲会默不作声地将苏文谦喜欢的菜拨到他碗里；会在苏文谦因为康复训练而疼痛皱眉时，看似无意地递过一颗剥好的糖果；会在深夜苏文谦被噩梦惊醒时，第一时间握住他的手，用沉稳的心跳声驱散恐惧。
　　苏文谦则会趁着郝明哲小憩时，偷偷将他换下的、沾着药渍的衣物洗净；会在他对着星图资料冥思苦想时，递上一杯刚好温度适宜的水；会在他因为肩伤下意识蹙眉时，强硬地拉过他，替他换药揉按。
　　他们很少说亲密的话，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流淌在空气里的、无声的眷恋。一个眼神，一个触碰，足以慰藉彼此在巨大压力下疲惫的灵魂。
　　顾云深将年轻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只有在讨论“归墟”星图和“方舟”相关情报时，他才会详细地与他们交流。
　　“西藏那边，我已经动用了一些早年埋下的、绝对保密的关系进行前期探查。”顾云深指着地图上被标记出的几个大致区域，“这些地方人迹罕至，环境极端，而且……似乎存在着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异常’现象。‘归墟’隐藏在其中，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看向郝明哲和苏文谦，语气凝重：“但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方舟’绝不会坐视我们找到下一个节点。西藏地广人稀，环境复杂，正是他们动用非常手段的绝佳地点。我们面临的，可能不仅仅是□□的人，还有‘守护者’可能派出的、更难以预料的力量。”
　　郝明哲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片雄浑而又神秘的雪域，眼神冰冷而坚定：“无论如何，必须去。”
　　苏文谦靠坐在椅子上，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气与不羁：“老爷子，放心吧，命硬，没那么容易交代。”
　　顾云深看着他们，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如冰下暗火，一个如风中劲草，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后，非但没有被压垮，反而愈发坚韧。他心中那丝因为罗毅牺牲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被这蓬勃的生命力驱散了些许。
　　又过了一周，苏文谦的伤口基本愈合，虽然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但正常的行走和活动已无大碍。体内的炎症也完全消退，脸色恢复了红润。
　　他知道，等待的时间结束了。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苏文谦站在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小区里嬉闹的孩童和散步的老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桌旁，依旧在研究星图资料的郝明哲。
　　郝明哲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我好了。”苏文谦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郝明哲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然后，指尖顺着他的脸颊轮廓，缓缓滑落到下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珍视。
　　苏文谦没有动，任由他触碰，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略带薄茧的粗糙感和令人安心的温度。他看着郝明哲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复仇之火，而是映着夕阳的、温暖的、只为他一人流露的柔光。
　　“嗯。”郝明哲低低地应了一声，收回手，“那我们，该出发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担忧、不舍、决绝，都融入了这简单的对视和对话之中。
　　顾云深从外间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纸。
　　“这是初步拟定的进藏路线和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区域。”他将纸张递给郝明哲，“交通工具和必要的装备，我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安排好了。记住，进入西藏后，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我这边会尽可能为你们提供信息支持，但通讯可能会受到很大限制，甚至中断。”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即将再次踏上征途的年轻人，苍老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保重。”
　　郝明哲接过资料，郑重地点了点头：“顾老，您也保重。”
　　苏文谦也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老爷子，等我们好消息！”
　　夜色再次降临。郝明哲和苏文谦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将那把青铜钥匙和“归墟”星图的薄绢贴身藏好。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他们多日的安全屋，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如同滴入大海的水滴，向着那片神秘的雪域高原，向着那个名为“归墟”的未知之地，再次启程。
　　等待已经结束，真正的风暴，即将在世界的屋脊之上，悍然降临。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独的复仇者与追凶者，他们是彼此的光，是刺破黑暗的、永不分离的双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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