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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鸟(四)
老媪一见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儿,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张嘴就是哽咽,说不出话来。
张茵儿终于见了母亲哪能不委屈伤怀,只可惜她身体再撑不住,没走几步就脱力栽进老媪的怀里,轻飘飘白纸一张没有什么重量。
老媪一愣,悲从中来,搂着她又拍又抚,口中不住地说着我的心肝受苦了,湿热的眼泪落在发顶,仿佛烫着了一般激得怀里的人颤个不停。老媪低头一看,是张茵儿压抑着泣声默默在流泪。
“回家……”
张茵儿声如蚊蝇细弱,有气无力,仿佛吊着一口气,呼出去了便要气竭而亡。
“好,好,阿娘带茵儿回家,咱们回家。”老媪半拖着人,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你阿爹阿姐都在家里等你,等阿娘带你回家。”
“你阿爹一听你要回来病就好了,你几个姐姐也都从外地赶回家里来了……茵儿,都是娘不好,娘不会再让你走了。”
裴青溯和方大娘连忙帮着扶她们慢慢往门外走,送到门口就见车夫候在门口,说明月姑娘吩咐了,为她们备车马一路护送好生照顾。
他站在原地目送,没什么触动,转身却不见温灵濯的身影,这才想起还有姑获鸟的事,懊恼自己没跟上被落下了。
急急赶了几步,倒是意外撞上呆呆站在半道上的温灵濯,既不往外走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仿佛思考着什么严峻的难题。
“怎么了?”裴青溯忍不住问他,“不是要去见姑获鸟……”
温灵濯好似猛然回神,才发现阿裴的到来,“……啊,好。”
两人慢慢并肩往里走,这条道是专为贵人车驾所备下的,又深又长,他们一时无言,寂静得能听见脚下青石砖松动的响声。
“我想清月活着,也想张茵儿和爹娘姐妹重聚……为什么世事总难两全?”温灵濯轻轻喃喃,仿佛在问裴青溯,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会想念你娘吗?我是说,养你长大的罗娘子。”温灵濯忽而偏头看他,问时却不与他对视,“啊算了,我……”
“会吧。”裴青溯没什么不自在,“如果她也想念我的话,就会。”
温灵濯等了许久,不见他反问自己,不由得笑,“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问你么?”
裴青溯悄悄看了身侧的人一眼,又在视线将要交汇之时若无其事地移开。
哪怕是最交心时的剖白,他也没在温灵濯的口中听到一字半句有关他爹娘的故事。也许是和他一样的难言之隐,又也许是刻意忘记的悲痛往事。
甚至不用听心,如果他问,温灵濯会告诉他,他确信。
他犹豫再三,斟酌着,“你想说吗?”
温灵濯定定地看着远处慢悠悠掠过的鸟,又默然转头,“他们死了。”
“……过去的事很难说清,我不大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我娘把我关在困灵阵里,而她一个人对战群妖。我学过的阵数不胜数,一笔一划熟记于心,但是当时我却解不开。”
“温行舟说我娘是鼎鼎有名的阵修画的阵不同寻常可我知道……那就是普通的、她情急之下随手两笔画就的阵——而我解不开。”
“偶尔我会想,解开了也是去送死,为什么不安生呆着,但是我……我就是,我……”
“放不下?”
“……可能吧。”温灵濯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不下。”
“后来我也没继续学阵,改做了医修……”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而不知如何接着往下说,默然慢慢行走,也没有觉察裴青溯一直凝在他身上的目光。
方才温灵濯一点点回忆往事时,裴青溯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面容模糊不清,一身劲装干练利落,英姿飒爽。
随温灵濯记忆越来越清晰,可惜最终也只能看见一方背影。
裴青溯毫无预兆停下,温灵濯直直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身边人并没跟上,愣愣回头。
阿裴看了他一眼,轻如鸿毛掠过,半晌,他却忽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师父应当不会介意我们迟半个时辰吧?”
“……啊?”
不等温灵濯反应过来,裴青溯便抓住了他的一双手腕倏然靠近,将额头相贴。
动作得突然,温灵濯呆呆地没有动也没有挣,下意识在那片温热触碰时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裴青溯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他蹙眉,微微睁开了眼,裴青溯自觉退开,却仍然没松手。
温灵濯和他对上眼,眸中满是不解。直到顺着人视线向四周望去,才发现环境骤变截然不同,已不见了幽深的甬道和高耸的灰墙,转而映入眼帘的是鹤云山上的熟悉小屋。
“……你带我进幻境作甚?”温灵濯几乎是下意识抽回了手,又被裴青溯捞回去牵着往里带。
“你想念她,我带你见她。”两只手握得紧,裴青溯没有回头,径直拉着人往前走。
温灵濯顿了顿,一开始的僵硬逐渐褪去,半是紧张半是期待,任由裴青溯牵着他走。
大敞的门扉没有丝毫遮掩,温灵濯一眼就看见了屋子里头伏桌提笔的人。
那人专注于手下画纸,就算早早听到了脚步声也不抬眼,悬笔又落一气呵成,撩起薄薄画纸吹着未干的墨。
“回来了。”她看也不看,噙着笑意随口招呼,“带了朋友?”
“啊……对,回来了。”温灵濯一瞬不瞬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带着裴青溯进去,三两句介绍了下,“我娘,温行云。”
自来熟的女子冲裴青溯温和地笑笑,粗粝的手掌轻轻抚过他头顶,似乎也很喜欢他。
“阿濯今天不开心啊。”她转回头,收拾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纸笔,“怎么看着要哭了?”
“……你看错了。”温灵濯一偏头,遮住微微泛红的眼眶。
“阿娘,我不学阵了,我想做医修。”
这句话曾经温灵濯当着温行舟的面在母亲的墓前也说过。他不记得当时舅舅是什么反应,一双眼睛直勾勾只盯着石碑上殷红的刻字,盯着鼓鼓凸起埋藏尸骨的黄土。
如果她能听见,会对他说什么呢?
“学呗。”温行云大手一挥,连头也不抬便应下。
见温灵濯呆呆愣愣杵在桌前,她遂又拍拍他的肩,“让温行舟教你,咱们家不缺会医术的。”
温灵濯不依不饶:“你不介意你那些精妙阵法,我说不学就不学了吗?”
“你又不喜欢。”温行云叹,“我知道你不喜欢。阿濯,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的,你不用逼迫自己去做什么,无论是日复一日地练剑画阵,还是耐着性子迁就鸢鸢。”
“阿濯,我永远都为你感到骄傲。”温行云手停在温灵濯肩头,忸怩了下,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突然长这么大抱起来还真不适应……”
温灵濯挺直的脊背在温暖的怀抱中骤然塌下,回抱住她,“你是幻境。”
“我知道。”温行云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背,“虽然我只是你记忆里的幻影,但那些话,阿娘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
这厢母子俩幻境解心结,裴青溯识趣地让出了空间,在另一头翻看温行云的手稿。
不愧是阵修大能,一看这繁复阵象就知道一定威力非凡。虽然裴青溯也看不太懂就是了。
一本小册还没翻完,温行舟气急败坏的传音先一步到来,质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掉茅坑里了吗。不得不去唤温灵濯一同出去。
出乎意料地,母子两人全然没有依依惜别的不舍,平平淡淡地道别,若不是他们眼里明明白白映着无声的思念,还当是生人相会呢。
温灵濯:“我走了。”
温行云浅浅一笑:“常来看我。”
一个头也不回进屋继续画她未完的图纸,一个则脚步轻快牵着裴青溯的手离开幻境。
两道身影在道上飞奔,匆匆赶在温行舟大张旗鼓调遣人去找他们之前回去。
被放了鸽子的温行舟不满:“上哪儿疯了?拢共几步啊扶老奶奶出去还得一个时辰?”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扑哧一声笑得不见眼睛。直到温行舟脸色更黑才勉强收敛。
“道长,”明月姑娘恰到好处接上话,“随我来吧。”
“姑获鸟习性昼伏夜出,夜间状态会好些。虽去了大半内丹,但仍留有一丝理智,时有时无。”
明月姑娘打开了牢笼,里头全然封闭,笼着一层又一层阵法,较之猫妖那间防守更严密,连一点缝隙也无。
妇人呆呆跽坐,歪着头一动不动盯着手心,发髻散乱活像个疯婆子,脸上一半正常人脸一半绒羽丛生,两翅羽毛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也不知是她本就红羽还是血液结块染了红。
温行舟轻手轻脚将影音石搁在她面前,手指微微一动,燕兰声音娓娓从中传出。
纵使姑获鸟受刑折磨五感钝了许多,但仍然比人族敏锐。声音还未鼓震传入温灵濯的耳朵,姑获鸟已经猛地扑向那一方小小的石头。
几乎是听见的刹那,她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没有死……”姑获鸟两手叠在一起抓紧了泛着莹莹光芒的影音石,口中喃喃不绝,哀哀悲啼泣下血泪,蜿蜒狰狞划过面颊。
温行舟心中微叹,俯身蹲在她跟前,“我会带你去见她,但你要乖乖听话,好吗?”
姑获鸟忙点头,小心翼翼抬起眼,对上面前人的视线,又胆战心惊地飞快垂下头,与最初凶蛮躁怒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行舟稍稍安抚了她,又温声问:“姑获鸟,你还记得,为什么要杀陈氏满门、抢陈夫人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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