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

　　阿纳加海岸恢复了昔日的繁华，金色的沙滩上人群熙攘，椰子树在海风中簌簌抖动，羽状的叶片挡住了高照的烈日，树下乘凉的人们正捧着成熟的椰子躺在沙滩上闲聊。
　　短短三日，曾经的污染肆虐似乎已是很久远的记忆，只剩下海底深处人鱼族哀婉的吟唱，哀悼着海神的逝去。

　　玻璃般蓝绿色的海面在阳光下扑闪，海岸边的海浪有规律地涨落，与玖佚的喘息声渐渐同步，带着淡淡的潮气。

　　“洛伊克大人……治疗灵魂一定要这样吗……”
　　他趴在铺着薄毯的沙滩上，头顶是阿纳加最古老的椰子树，一只温热的手沾着黏稠冰凉的液体涂抹在他后背微微鼓起的烙印上。
　　最近烙印很安分，一动不动，说明洛伊克的心情也还算平静。

　　洛伊克没有回答他，其实玖佚也只是想说些什么打破一下这里沉闷的氛围。

　　他和洛伊克提出想去海边玩，结果这家伙直接把阿纳加风景最好的地方给包了下来，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全然没有海边该有的热闹，耳边只有远处人群的嬉闹和海鸥的叫声，反而衬得他们这里有种不合时宜的寂寥。

　　不过出来喘口气也是好的，毕竟他已经在屋子里待了三天，自从他醒来对上洛伊克那双冷冰冰的眼神，得知自己灵魂受伤之后，每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躺着休息。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得知洛伊克给自己涂的药可以治疗灵魂，这种药肯定很珍贵。
　　反正他灵魂受伤大概率是拜洛伊克在“梦”里砍的那一斧头所赐，所以这几天玖佚完全就是任由洛伊克给自己上药。

　　背上那只手终于离开了身体，他直起身看向海面，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海螺，层层叠叠的纹路被海水打磨得很光滑，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光泽，放在耳边能听到海浪声，和亚蓝斯岛上的海浪声一样。
　　这是他刚刚冒着被太阳晒伤的风险捡回来的，打算带回夕阳城。

　　“洛伊克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夕阳城？”
　　他望着大海，开口问道。

　　洛伊克表情淡淡的，冰块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玖佚：
　　“想回去了？”

　　玖佚心想，回不回去又不遵从他的意愿，他只是随口一问。
　　但是海神、污染、海怪都已经解决，收尾的工作这两天也处理得差不多，难道还不走吗？

　　“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玖佚小声嘀咕着。
　　他确实想回去了，想回去学习魔法……
　　这次的经历让他深切认识到，和洛伊克外出有多危险。
　　他还记得那天在奇怪的地方听到的那些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很明显他们似乎已经被某个特殊势力盯上。

　　在泽雅大陆，除去教廷的独立自治区域和最如日中天的王族罗尔曼帝国以外，还有各种信仰组成的小国，以及各大种族私域。
　　玖佚当初被污蔑弑猫而得罪的是拥有私域的人族贵族，此外还有一些堪比教廷的巫师行会这种中立组织，没有传播信仰，但凭借传播知识同样拥有独立领土和拥趸。

　　血族、恶魔和巫师里面那群热衷邪典魔法的黑巫师一样，臭名昭著。
　　虽然五十年前，光明神教的清除计划解除，多方签订不平等和平条约，血族和恶魔被赶出东洲西洲，赶到泽雅大陆的两极，只能在极热的死亡山脉和极寒的北极雪域生活。
　　除了边境偶有冲突，以及在一些中立自由城邦，已很少在东洲西洲遇到有自由之身的恶魔和血族。
　　毕竟恶魔和血族的种族天赋强大，却同时极易诱发弑杀狂乱的欲望，而且力量的代价就是身负诅咒。
　　过去他们向来看不起其他种族，性情冷漠喜好杀戮，但因为种族诅咒，最终还是在光明神教的神赐力量的骑士团清理下失去了往日的领地，被迫前往那些荒无人烟的极端恶劣之地。

　　现在的他也是，在东洲没有自由身，曾经依托人族母亲的帮助得到接纳，结果还是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变成罪犯，被母亲送去暮光教廷后唯一的身份就是洛伊克的仆从，实际上就是奴隶。
　　虽然目前在洛伊克身边还没什么危险，可他迟早会离开洛伊克，到时候难免因身份原因遭到驱逐，如果又被其他势力盯上，恐怕会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
　　前路一片灰暗，为了以后有能力应对那些危险，还是有赶紧变强的必要。

　　“嗯，明天送你从传送阵回去，回去之后好好待在教廷。”
　　洛伊克忽然站起身来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形将散落的阳光挡下。

　　玖佚微微一怔，下意识曲起腿，感觉到一阵刺痛，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思考的时候忘了避光，腿一直在太阳底下被烫到了。
　　他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脚踝，琢磨着洛伊克的话……等一下。
　　“您不回去？为什么？”
　　玖佚有些诧异。

　　他隐约记得上辈子这时候洛伊克应该在暮光教廷处理其他事情才对。
　　洛伊克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玖佚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心想：
　　喂，这三天我去哪、做了什么都要事无巨细地报告说清楚，怎么现在我问问就不行。

　　氛围又变得有些沉默，玖佚重新躺回沙滩上，目光放在一旁默默爬走的小螃蟹上。
　　看看，螃蟹都忍不了这种气氛。

　　他在心里抱怨了一下，到底没指望洛伊克给自己回答。
　　毕竟上辈子洛伊克对他有耐心解答还是在他们建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身体关系”之后才开始的。
　　玖佚只懊恼自己当初没能把握好机会多从洛伊克身上薅点东西和信息，导致重生还一无所知，这次他打定主意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套取信息的机会，即使只是徒劳。

　　“好奇心总是那么旺盛，你会死。”
　　洛伊克坐到玖佚身侧，沙子从那白色的衣袍上不断滑落，冷淡的声音盖过了海浪声。

　　“……”这是在威胁我吗？
　　玖佚抽了抽嘴角，注视着那白净的衣袍，莫名觉得那些被推开的沙子真是可怜。
　　不过在沙滩待着肯定比黏在一件不该黏的衣服上要好。

　　“想回去么，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耳边传来略显不耐的声音，玖佚转头看向洛伊克，看到洛伊克眉宇间微微皱起，薄唇向下了几分，看起来心情很糟。

　　啊……好像从他醒来之后这家伙心情就没有好过，是为什么来着？
　　因为我吗？啧，可是这几天我很听话了啊，非要亲自给我涂药我也一口答应了不是么，得寸进尺的家伙。
　　玖佚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
　　“您不杀我的话，我还是想和您一起走。”

　　他不想一个人回去，担心离开后洛伊克又干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现在已经不能依赖上辈子的记忆了。
　　但洛伊克如果总是一言不合就掐人的话，就算为了保命也该拒绝和这家伙一起行动。
　　比起在海上经历的那些危险和受伤，洛伊克才是他真正恐惧的那个。

　　“杀你？”
　　洛伊克的表情严肃，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玖佚的话。
　　“嗯，如果你不听话……也许吧。”

　　这该死的混蛋。
　　玖佚听见洛伊克亲口说出那样的话，忍不住摩挲着沙子，心想：
　　虽然本来就没有期望，但为什么还是那么难受。

　　“海神的神仆已经为海神而死。”
　　洛伊克拇指按住了玖佚的下唇，轻轻碾着那块软肉，低声道。
　　言下之意，他为他而死或因他而死都很正常。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刺激到玖佚，脑袋一热，直白的话语像呼出的空气般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可您又不是我的神明！”

　　心脏的跳动渐渐加快，就像横冲直撞的他自己。
　　玖佚说完就立刻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待惩罚的降临。

　　耳边传来一声令人不安的轻笑，他扣住他下巴的手用力起来，让青白的皮肤渐渐染上绯色。
　　“呵，是啊，我不是。你想要那样的神明么……可惜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失去了东西？
　　玖佚眼皮轻颤，不知怎么听出洛伊克语气中的茫然。
　　他没细想，因为洛伊克紧接着又道：
　　“如果我成为那样的神明，你就愿意为我而死了，是么。”
　　平静，冷淡，低沉，像在自言自语，疑问句却说成了陈述句。

　　怎么可能？！这家伙脑子里只有死吗？
　　洛伊克的气息几乎将他包裹，玖佚忿忿不平地睁开眼，他们的呼吸声交叠，连心脏的跳动都能感受到。
　　洛伊克的心跳很慢，但当他是本体的时候，有时也会变得很快，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

　　玖佚视线描摹着洛伊克雕塑般的轮廓，用和自己心跳声截然相反的语速缓缓开口：
　　“不是的，洛伊克大人，是我不想死。和您无关，即使我是海神的神仆，我也不会为祂而死，因为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血族。”
　　这是他的真心话。

　　洛伊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也没有放手，只是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大概是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或者觉得可笑。

　　玖佚没指望洛伊克能理解，他只是不想就那样被洛伊克默认他应该为他而死。

　　海风渐渐大了，从远处带来人鱼的吟唱，带着轻盈的哀伤凄凉。
　　他们在为海神歌唱。
　　当玖佚回来将大致的真相告诉人鱼族后，人鱼族的一些族人选择将自己的全部财产上贡给艾德蒙斯，以赎回自己的信仰，他们愿回归大海，继续信仰海神。
　　海神的神仆愿为海神而死，也永远有人鱼族愿为海神歌唱，也许只要信仰存在，神明就没有真正死去。

　　不像这家伙，死的时候只有骂声和叫好。
　　玖佚眼睫低垂，想到上辈子的事仿佛已经变得遥远了，思绪缥缈起来。
　　虽然他不愿意为他而死，但如果洛伊克死了，即便这混蛋的确罪该万死，他也许还是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原来是这样吗？看样子和这家伙待久了，我也彻底没救了。
　　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郁闷，忍不住叹气，忽然意识到洛伊克还按着自己的嘴唇，默默盯着不说话。

　　到底干嘛呢？
　　玖佚重新抬眼看向出神的洛伊克，毫无防备地撞进一片猩红之中，仿佛撞进血海。

　　“洛伊克大人，您的眼睛！？”
　　玖佚被狠狠吓了一跳，几乎从沙滩上弹起来，差点撞上洛伊克，惊诧了声又立刻放低声音小心翼翼。

　　洛伊克眯起眼睛，略带冷漠地问：
　　“不是见过么，还是你更想去海里当那条鱼的仆从？”

　　“我不想！”
　　玖佚急得心脏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他立刻四处张望着，生怕有什么人突然跳出来大喊：
　　‘啊！暮光教廷的神使居然是魔鬼！’
　　然后这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最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洛伊克身份暴露，他们俩在围攻下一起死；要么洛伊克大开杀戒，身份暴露，最后还是一起死。

　　“我们还在外面啊，您暴露了怎么办？”
　　玖佚抓紧洛伊克的衣领，担忧地质问，忘了以洛伊克的实力大可以杀死目击者。
　　都这种时候了洛伊克居然还笑得出来。

　　洛伊克主动靠近了一些，欣赏玖佚慌张的样子：
　　“是啊，这张脸如果被看到，一定会被厌恶恐惧吧，然后逃跑，怨恨，尖叫杀戮……真想看看那样的场面。”

　　玖佚顿时瞪大了眼睛，金瞳微微颤抖着。
　　“不……”
　　恍然间，他声音极轻。
　　洛伊克说他的脸会被厌恶，他似乎将这一切归结于他自己。
　　不是的，那只是因为不像这个世界的存在，只是因为不一样，只是因为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必然发生的秩序罢了。
　　但起码他从来不厌恶，毕竟……他和他一样。

　　那本就摄人心魄的脸的阳光下完美地宛如真正的神明，眼前的洛伊克和幼年的模样一样有种骨子里散发的冷漠无机，金色亦融化在阳光下，与其说是变回原来的样子，更像褪去了俗世间最后的尘埃。
　　也只有在低头看着他的时候，才再度染尘。

　　“够了……真的很危险，您还是快变回去吧。”
　　玖佚努力移开眼，东张西望，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海浪也如画一般静止，明白过来是洛伊克做了些什么。
　　这家伙是力气多的没地方用吗？
　　他咽了咽口水，心想。

　　“危险？嗯，的确很危险，你那么脆弱……”
　　洛伊克喃喃自语道，他似乎认同玖佚，却没有变回神使的模样，只是俯身离玖佚越来越近。
　　那双锁定他的猩红眼睛渐渐下移，落到他微微开合的唇瓣上，又落到他的脖颈上，又落到他尚在跳动的心脏上。
　　鲜活，柔软，脆弱。

　　乌云不知何时起遮蔽了阳光，脚下的沙砾忽然刺痛皮肤，连微风都带起凛冽的棱角。
　　一股带着疼痛的寒冷，在心里疯狂蔓延。

　　玖佚心神震颤，感到一股不可忽视的杀意，仿佛下一秒空气就会将自己碾碎。
　　洛伊克想杀了他。

　　认识到这点的玖佚呼吸顿时停下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为什么？该死的，真是迟早会被这疯子折磨疯了……

　　大脑拼命叫嚣逃跑，可已经受过伤害的身体却僵直着，血液凝滞，半步都无法后退。
　　温热的气息带着残忍的清香打在身上，仿佛一条巨大的毒蛇将他死死缠住。

　　无知无觉中，海浪的声音消失了，海鸥也无影无踪，耳边传来不掺任何杂质的低语：
　　“但死了就不会再受伤，不是么。而且你那么害怕，怕疼、怕死，死后就不用害怕了啊……”
　　洛伊克说着，便抬手抚上了他的身体，他的喉管，温柔地像要捂热这冰冷的身体。

　　草，这疯子在说什么？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死！
　　玖佚牙关微颤，在内心骂道。
　　但他可不敢说出口，要是洛伊克真去自杀就完了，他了解洛伊克，在这个疯子面前随便的玩笑都可能当真，而现在他命还绑在他身上，死也该等他解契再死。

　　因为洛伊克的触碰，肌肉彻底紧绷起来，过度紧张以至于无法自控地战栗。
　　他丝毫不敢移开注视洛伊克的目光，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被杀欲愈演愈烈的洛伊克杀死。

　　树影逐渐斜长，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连恐惧都在时间冲刷下变得麻木，对视太久仿佛被拉入了一片血色漩涡，不断缩小，唯有牢牢抓住才不至于消失。

　　那双杀人无数的手像在品尝猎物般缓慢地抚摸着他，从面颊到脖颈，再到空荡的锁骨，有时他会在他倾侧反复摩挲直至皮肤发烫，只要再前进一步就能破开他的气管。

　　“呼……呼……”
　　空气中只剩下自己按捺不住的喘息，他很难形容这种在死亡边缘伫立的感受，太过刺激，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产生了某种防御机制，变得迟钝起来，如果这时候洛伊克要杀了他，那他毫无反抗余地，或许没有反应过来就死了。

　　能不受煎熬的死去，起码比上辈子那样稍微好一点吧……
　　玖佚闭上有些干涩的眼睛。

　　不过最终那只手什么也没做，只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刺痛，堪称蹂躏粗暴，直到麻木，又泛起丝丝痒意，炙热的体温混着清香将他腌渍，令玖佚越发头脑发胀。

　　该死。
　　玖佚喉结微微滚动，察觉到一丝不对，屈起指节陷入细沙。
　　他觉得自己像被当成泥人肆意揉弄，那家伙简直要把他皮肤生生磨破。
　　身体颤抖，皮肤渗出薄汗，湿热的气息像海浪一波又一波由下向上翻涌，将大脑搅动得愈发混沌，原本冰冷的呼吸渐渐染上了不属于自己温度。

　　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身体已经背叛了他自己。
　　……

　　或许，极端的杀欲与极端的情/欲是相同的。
　　这点很难理解，他相信正常人不会产生这两种情感，更别说同时产生。
　　但，玖佚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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