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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
这话半真半假。文成盯着他,试图从那片琥珀色的湖泊中看出端倪。但她看到的只有坦荡,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欣赏,又像是等待。
“赞普好雅兴。”她最终说,语气疏离,“不过外臣擅入皇家猎场,怕是不合规矩。”
“所以我只带了两个侍卫,且未伤一草一木。”松赞干布从马鞍侧取下一壶酒,“郡主若怪罪,我自当领罚。不过在那之前。”他晃了晃酒壶,“可愿与我比试一番?输者罚酒。”
文成挑眉:“比什么?”
“随郡主选。射箭、骑术、搏击……皆可。”
这话激起了文成的好胜心。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少年气质很足,个子足够高但又不会太高,因营养不良而身形瘦巧,缺又因长期锻炼而肌肉强壮,一举一动都透着经年磨练的力道。但她也是冰苑武试中摘下金铃的人,是公孙大娘亲授的弟子。
“那就比三样。”她扬起下巴,“射箭、骑射、徒手搏击。三局两胜。”
“好。”
第一局射箭,百步外的松树上挂一枚铜钱。文成先射,三箭全中钱眼。松赞干布随后,也三箭全中。但最后一箭,竟将文成那支箭从正中劈开。
“赞普好箭法。”文成嘴上称赞,心中凛然。
“郡主承让。”
第二局骑射,林中放十只木鸽,谁射落多谁胜。文成策马疾驰,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十射八中。轮到松赞干布,他未用弓箭,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投石器,吐蕃人叫“乌朵”,用牦牛毛编织而成。只见他手腕一抖,石子破空,十只木鸽应声而落,全中脖颈。
文成愣住了。不是为他的准头,是为他那手乌朵的技艺,那需要多年的练习,需要对力道、角度精妙到极致的掌控。
“此物在高原用来驱赶牛羊,”松赞干布收起乌朵,解释道,“也可防狼。让郡主见笑了。”
“不见笑。”文成认真道,“很厉害。”
前两局平手。第三局徒手搏击,文成终于有机会近身试探这个神秘赞普的真实实力。
她在冰苑学过唐手,跟公孙大娘习过剑器,自己还琢磨出一套适合女子体型的近身格斗术。一交手她就发现,松赞干布的武功路数极其古怪。刚猛时如牦牛冲撞,灵巧时如雪豹腾挪,有些招式她闻所未闻。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的力道。十五岁的文成正在长身体,这一年勤练武艺,肌肉结实许多,寻常男子已不是她对手。可松赞干布的手像铁钳,一抓一握间,她竟挣脱不得。
两人在雪地上过了三十余招。文成一次锁喉被反制,一次扫腿被避开,第三次她使了招公孙大娘教的“青鸾点水”。假意攻下盘,实则腾身攻面门。这招她练了三年,从未失手。
可松赞干布仿佛早有所料。他未硬挡,而是侧身卸力,同时伸手一托。不是攻击,是稳稳托住她因腾空而失衡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回地面。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文成站稳时,发现自己已输了,若他刚才不是托,是击,她至少断三根肋骨。
“郡主承让。”松赞干布松开手,后退两步,给她留出空间。
文成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人从头到尾都未尽全力。他像在陪一个孩子玩耍,一边展示实力,一边小心呵护,不让她受伤,也不让她难堪。
这种认知让她既恼火,又有一丝奇异的感动。
“赞普武功高强,文成佩服。”她抱拳,真心实意。
“郡主年纪轻轻有此造诣,才是难得。”松赞干布从马上取下那壶酒,“按照约定,输者罚酒,但我今日见识了郡主的本事,这酒,该我敬你。”
他递过酒袋。酒是青稞酿的,香气浓烈。文成接过,一饮而尽,辣得她眼眶发热。
“好酒量。”松赞干布也干了,在她身侧的石头上坐下,“郡主常来猎场?”
“心情不好时来。”文成在他旁边坐下,裹紧狐裘,“山里清净。”
“因为独孤将军的事?”
文成一惊,转头看他。
松赞干布望着远山,侧脸在雪光映照下如雕塑:“长安城不大,消息传得快。我听说……郡主与独孤将军曾走得很近。”
“都过去了。”文成别开脸。
“是该过去。”松赞干布的声音很平静,“独孤谋是良将,但非良配。他配不上你。”
这话说得直接。文成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眼中只有‘应该’,没有‘想要’。”松赞干布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随意划着,“他娶□□,因为那是陛下赐婚,因为他父亲遗志,因为所有人都说好,唯独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真心想要。这样的人,守成有余,开创不足。”
他想了想,看向文成:“而郡主你,是能开创的人。”
文成心头一震。这话……武明空说过,李治说过,如今这个异邦君王也这样说。
“赞普何以见得?”
“因为你在改变。”松赞干布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手有练武磨出的茧,有拉弓勒出的痕,不是深闺贵女该有的手,“从曲江初见到今日猎场,不过数月,你眼里的迷茫少了,坚定多了。你在找路,不是别人给你指的路,是你自己想走的路。”
雪落无声。两人坐在石上,一时间只有风声。
良久,文成轻声问:“赞普呢?你在找什么路?”
松赞干布笑了,那笑容里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我在走一条很难的路。”
他讲起吐蕃。讲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山,讲牧民转场时冻死的羔羊,讲部落间为了一小块草场血流成河。讲他十三岁继位时,吐蕃还是一盘散沙;讲他花了九年时间,用刀剑、用婚姻、用智慧和耐心,才将诸部勉强捏合在一起。
“但统一只是开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的百姓大多不识字,不知历法,生病靠巫医,纠纷凭械斗。他们住在牛毛帐篷里,冬天一场大雪就能埋掉整个部落。我每次巡视领地,看见那些孩子冻得通红的脸,那些老人浑浊的眼睛,就在想凭什么?”
他转头看文成,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着火焰:“凭什么中原的孩子可以读书识字,我的子民就要在风雪里挣扎?凭什么长安的百姓夜不闭户,我的部落就要时刻提防仇家夜袭?我不服。”
文成愣愣听着。这些话,这些情绪,她太熟悉了。那是她在写策论时,心中翻涌的同样火焰。
“所以我在造文字,定律法,请佛僧,修驿道。”松赞干布继续说,“我知道这很难,也许我这一生都看不到吐蕃变得像长安一样繁华。但总要有人开始,对吗?”
他站起身,望向南山绵延的雪岭:“我的宰相劝我,说赞普该享受权力,不该自讨苦吃。可我觉得权力不是用来享受的,是用来改变些什么的。如果我这辈子能让我的人民少受一点苦,让高原上的孩子多一分希望,那这赞普,才算没白当。”
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冰凉。文成坐在石上,看着这个二十三岁的异邦君王,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
她曾经看不起那些求亲的小国,觉得他们是蛮荒之地,不值得她付出。可眼前这个人,他的国家比那些小国更偏远、更艰苦,他却从未想过放弃。他想改变的,是真正积贫积弱、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百姓。
而她,一个大唐郡主,受过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多的资源,却曾想退缩,想找个安稳的归宿,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赞普……”她开口,声音有些哑,“你让我……无地自容。”
松赞干布转身,目光温和:“郡主何出此言?”
“我曾经以为,和亲是牺牲,是去蛮荒之地浪费生命。”文成也站起来,与他面对面,“可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浪费,是有能力做些什么,却因为怕苦怕难而选择安逸。真正的牺牲,是明知道前路艰难,依然选择前行。”
她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冷空气刺得肺叶生疼:“赞普,谢谢你。你让我看清了自己曾经多么……狭隘。”
松赞干布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碰她,是指向西南方,吐蕃的方向。
“郡主,高原上有个传说。”他轻声说,“说每一座雪山都有灵魂,它们沉默地守护着脚下的土地。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从远方来的人,听懂雪山的语言,把山那边的故事,讲给山这边的人听。”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文成脸上:“我觉得,郡主就是能听懂雪山语言的人。”
这话说得含蓄,文成却听懂了。她看着松赞干布,这个英俊的、坚毅的、怀揣着和她一样梦想的异邦君王,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废墟上悄然生长。
太阳开始西斜。松赞干布牵来她的马:“天色不早,我送郡主回宫。”
回程的路上,两人并辔而行。松赞干布讲起高原的星空,说那里离天更近,星星大得像能伸手摘到;讲纳木错的湖水,蓝得像把整个天空都融了进去;讲春天牧场花开时,整片草原都淹没在五彩的波涛里。
文成静静听着,心中的阴霾一点点散开。她忽然想起弘化公主临走前说的话:“我会在吐谷浑站稳脚跟,会成为二哥在草原上的眼睛。”
也许,她也可以成为这样的眼睛。不是牺牲,是选择;不是放弃,是获得。
宫门在望时,松赞干布勒马:“就送到这里。再近,该有人说闲话了。”
文成点头,正要道别,他却忽然说:“郡主,长安的灯火很美。但高原的星空,值得一看。”
他说完,调转马头,策马离去。乌骓马踏雪飞奔,绛红的袍角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文成驻马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昆玉和侍女们终于追上来,气喘吁吁:“郡主!您跑太快了,刚才那是?”
“一个朋友。”文成轻声说,嘴角浮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
她回望南山。夕阳将雪峰染成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心里那个洞,不知何时已被填满。不是被温柔的情愫,是被一种更广阔、更炽热的东西。那是对对理想的确认,对“成为更好的人”的渴望。
“回宫吧。”她调转马头,背脊挺得笔直。
从今日起,她要走的,不再是小女儿的情路,而是一条真正能让自己发光发热的大道。
就像松赞干布说的,权力不是用来享受的,是用来改变些什么的。
而她文成郡主李羲和,也到了该改变些什么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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