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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华清城位于京都以北。越往北,春愈迟,秋愈早,夏短冬长。初至之观,唯觉砖墙终年银装素裹。
天空远而蓝,土地广袤而多彩。常栖居林中沼泽的白鹤于初秋时节向南迁徙,沿途俯瞰城池,边境已是覆了一层白雪;飞至中心城时,霜降已至,红枫染青山;待一头扎入曲江,才久违见着一点绿意,桂花落尽,边上还有几棵香樟。
晏鹤幼年居所去往京城便是一只白鹤迁徙的距离,称不上十万八千里,却也是数年难回一次家。
他是六岁被送去华清城。
那一年,熙宁十五年,东胡进犯,边境战事吃紧。时值凛冬,衣粮短缺,首战落败,传信京城,帝闻之,大骇,唯觉山摇地动,头冠欲倾,即刻命援军备好粮草棉衣送往边境。
战无不胜的晏家军败了,四海俱惊。个中缘由,唯安坐朝堂的帝王与文臣心知肚明。
前年东胡部落因内斗动荡,新王杀出重围后,频频入京进贡示好,边境因此太平已久。恰逢京中盛修宫殿庙宇、桥梁码头,不免需要节源开流。
首当其冲者,便是趋于安稳的华清城。
起初,粮草未至,晏家军率军民养猪种地,勉强过活;后来,几乎所有百姓都认为两境迟早可以互通行商。
却不知,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边境被打个搓手不及,好在晏家军时时刻刻防备,死守城门,保下边城,只可惜了数十年杀出的一条边界线一击即溃。
皇帝刚愎自用,不愿相信众军之首的晏家军也会落败,一厢情愿认为是晏邈故意落败,怪他将他与妻儿分离,怪朝中这两年不顾华清城。
一封诏书朝时下令,不出半月,晏鹤连人带旨,与粮草一并来到华清城,无诏不得返京。
名为探访,实为人质。
对于将军而言,幼子远赴边境,城破必身死,妻子独守深宫,或将成为日后邀功的威胁。
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从未出过远门,不谙世事,众人都叹他可怜。殊不知内里经历了数世轮回的晏鹤对此不屑一顾。
一世有半生都在带兵打仗的人,书上层出不穷的伎俩兵法在他这里已是人书合一,又因轮回,他将生死看得比输赢还轻。遇上这么个不要命的疯子将军,若能早日得胜,实属东胡之幸。
边境苦寒,比不上中心城优渥,遑论京城此等富庶地。
晏鹤原应在学堂上学,不过内心此时对这事也提不起兴趣。
若是第一世,他兴许会听一听夫子的长篇大论。可他已经上了六回小学堂,比这边境里的夫子更要懂得如何成为一个好夫子。
但他还是会去学堂,人坐在那一小方书案前,心飞去九霄云外。
他想起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头很疼,却近乎自虐的回忆往昔,惊觉自己除了与他们周旋,似乎已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炭火烧得太旺,烟尘微微呛人,这边在屋内点炭时常会留一扇窗子。此刻窗外飞雪纷扬,天地间皆是一片苍茫白色。
晏鹤侧过头看雪,心里还在想攻略者。第七回了,那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
他无从而知。依照经验,他如今还不该遇见那个攻略者。
无趣的生活如同窗外枯燥的雪。视线里,一抹嫣红闯入,明快似京城院中檐上的海棠,轻而易举抓住他没有焦点的视线。
那是个女孩,正鬼鬼祟祟地往屋内看去,一双眼尽是好奇。
他想她可能喜欢读书。
“学堂中为何没有女子?”晏鹤课后便问夫子。
他一句话便让夫子犯了难。
边境的孩子比起硬邦邦的鼓凳,更习惯颠簸的马背,崇尚刀剑,夫子总不好说这一屋子人都是被家里逼来陪他上学的,女孩儿都是家里的宝贝,哪受得了这折磨。
“夫子不必拘于男女同窗有违,她们想来便来。同样,不想留下的人也不必强求。”
夫子:……冤枉啊。
下一秒,这位爷便率先吹响分离的号角:“明日起,我不会再来。”
一屋子人急哄哄聚在一块,几日后又一哄而散。
人去楼空的那天,夫子默默收拾好书卷。方理好一半书,学堂的门便被个小姑娘扣响。
“夫子,我想读书。”
来人不过五岁,还没到上学堂的年纪。夫子自认也没什么能教小姑娘,他糙惯了,不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其实快十年不曾读过,又怕教错了,只得花费一番唇舌把那小姑娘哄回家去。
晏鹤不来后,夫子换回轻甲,腰间佩刀,儒雅的面孔虽有些格格不入,却在这几日敛着脾性刻意装出的文人风骨衬托下,更显自然。
“小公子不来,咱们学堂就没啦,禾苗儿乖,三叔请你吃糖。”
“不学了吗?”,小女孩微微皱起眉,非常苦恼,“为什么会和说的不一样了。”
夫子没听懂这话,但他往游今禾嘴里塞了一块糖果。甜滋滋的,她也便不纠结那一点小差错。
华清城边境是一座边陲防线极长的小城,四周雪山环绕,名字也通俗,就叫边城。
边境地理位置特殊,主要由朝廷管理,晏将军官任都督,受皇帝差遣,由华清主城太守监督。
游今禾的父亲李柱世世代代守在边城,这几年战事吃紧,战功不知不觉间就水涨船高,升迁为总管,统领一队人马。
游今禾彼时尚不知战争朝不保夕的意味,只知道她爹总不在家,回来时会给她带糖吃。
她是营里最小的孩子,隔三岁跟差一辈似的,哥哥姐姐们不屑带她玩。阿娘又看她比看眼珠子还紧,比隔壁王婶看她亲儿子还紧,时常让游今禾忘了自己被她们捡回来的。
事实上,她只是一个误入的攻略者,年仅五岁,愿望是成为电视里热爱生活的黄色方块,有更多更幸福快乐的一天冒险。
系统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救世冒险”为噱头,把中二又热情的她拉入这个世界。
游今禾降落在粮仓门前,胸口还挂着一个小牌子,刻着姓名,身上没二两肉,体型也比同龄的小朋友要矮,好不可怜。
路过粮仓回家的李柱一眼便心软了,将她带回家中。妻子林优以为丈夫捡了一只狗儿,见是个孩子,心中愈发怜爱。
边境动荡,一直在平安幸福里长大的孩子低估了战争的可怕。
尽管她爹每天回来抱她前都会洗过澡,衣上干涸洗不去的血渍依然难掩腥臭;行医的李姨姨总忙到深夜,眼下乌青一片,瞧着有病入膏肓之像;昨日请她吃麦芽糖的柳叔,出一趟门就再也没回过家,独留婶婶一人在家中以泪洗面。
永宁十五年九月,立冬时节,东胡深夜突袭,兵临城下,边城险些破门。
铜铁制成的高门在巨木的冲击下发出如雷贯耳的撞击声,火箭落石挡不住兵临城下的敌军。
阿娘带着她躲入地窖,抱紧发抖的她。
漆黑、阴冷、潮湿涌上,游今禾当夜就发起高热,哭着说她怕,她救不了,她想回家。
系统头一回雇佣童工,心中同样慌张。退而求其次将任务删繁就简,长篇大论只剩下“我喜欢你”这四个大字。
【你骗骗他,让他对你说出这几个字,回家指令就可以触发了!】
再醒来时,敌军已撤至百米开外。
听闻这一战能胜,是小公子命人泼热油从城墙倾倒,淋在巨木。随后他夺走弓箭,贴墙前行。因着身量不高,他躲过铺天箭雨,行至临城门处,挽弓、取火,弓弦铮然一声,不偏不倚落在热油处。
烈火腾空而起,烧退敌军。
小公子一战成名,边城百姓赞叹,唯有送往京城的一张白纸一字未谈,监视的使者心照不宣地将此大功易主。
游今禾坐在床榻,听着来给她瞧病的林姨姨津津乐道这桩她昏睡三日而错过的佳话,心中崇拜不已。
守家卫国,智勇双全,这简直就是英雄!
加了甘草和蜜枣的药汤苦中带甘,她心里藏着事,咕嘟咕嘟喝完便扑入她娘怀中撒娇。
“娘,我想见爹爹。”
“幺儿乖,吃口粥,你爹正忙着,等会回家见你!”
“爹爹做什么去了?”
“那夜混乱,不知是城里混进来几个奸细还是叛变的城里人,绑走了许多孩子,晏小公子也被带走了!”
与此同时,系统突然弹出消息。
【救救救救命!十万火急!晏鹤快死了,你能不能去找找他!】
游今禾霎时爹也不找了,跳下床就往外跑。
“娘!我也去找小公子!”
这话一出,她便被林优提溜起来。
“不行!你是小孩子,万一那人将你抢了去怎么办!天快黑了,你安生待在家!”
“那是大人该做的事,现在你该睡了。”
救人大计中道崩殂。
游今禾被她娘摁着洗了热水澡,又裹上厚实的棉衣。中途有人捎了她爹的口信和甜糕,说营里忙,今夜不归。
母女二人吃过饭,待到月亮方挂东枝,她娘就抱她到床上轻声哄睡。
许是操劳多日,林优先睡着了。
游今禾心里揣着事,从系统那处看着晏鹤的血条一点一滴往下掉,忧心至极,睡意全无。
今夜雪下大了。如果没有人找到他,会死的。
思及此,游今禾心里好像被扎了一根刺,密密麻麻泛着疼,即便没有身临其境,但仍然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他身旁,看着一个活人死去。
这算不算见死不救?她惊觉自己好像与这冰天雪地一般,是谋命帮凶。
她不知道晏鹤具体在哪里,也确信不会有人相信一份说不明道不清缘由的说辞,尤其她还是个孩子。
游今禾向上天祈求,尽管她不信神佛,祈求会有路过山崖的人救他,祈求爹爹他们来得比死神更快,祈求他能撑过今夜,她明日就去找爹爹陪自己寻人……
祈求到最后,游今禾想通了。她悄悄翻身下床,拿走架上装药的小瓷瓶,带走叠放整齐的厚棉衣,提一盏灯,撑一把伞,推开门走入风雪。
生死攸关,求神求佛求人,都不如求己。
深更半夜能路过山崖的只有回戈一击的凶手;去晚了来便是从救命恩人一跃为收尸人;山崖偏僻,离官道极远,变数极大,她爹没有工具辅助怕是会错过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
眼下能快点救下晏鹤的只有她!
她是英雄!英雄怎么会见死不救!
系统说,一来一回大概要两个时辰,现在出发,天亮之前她就能回来。她不说,娘不会知道的。
风雪迎面吹来,她裹紧毛领衣裳,抖落衣上尘雪。烛光映雪,眼底一抹不灭的光。天寒地冻,夤夜如晦,唯一颗滚烫的勇敢的心熠熠生辉。
在系统引路下,游今禾孤身一人辗转几道长街,出了集市,景色愈发静谧而空旷。
长路尽头倏然出现一盏灯,那提灯的人犹疑顿住脚步,倏然朝前问。
“你是禾苗儿吗?是禾苗儿吧。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呀?”
游今禾被吓得一激灵,浑身僵直,冻僵的脑子飞速运转。
“胭脂姐姐,我……我找人。”
“你找谁啊?你娘知道吗?”
几句话的功夫,那女子便行至游今禾眼前。凑近了瞧,她穿着厚袄子,身体因连日煎药微微弯下,长发在脑后随意挽起,眼皮耷拉,眼睑浮肿,疲倦从呼出的热气透出。
“胭脂姐姐!我……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躺在雪地快要死了,要我去救他呢!姐姐你别告诉我娘,我天亮就会回家,走不丢的。”
游今禾扑入胭脂怀中,抽抽噎噎地说着系统不可靠的谎话,用尽毕生演技挤出两滴泪水。
“姐姐,我爹说晏小公子丢了,梦里的那个人好像他,也穿着白色衣裳,头上系着一根靛蓝发带。今夜雪好大,再晚去点他是不是就会死了。”
胭脂一边安抚游今禾,一边回忆起隔着数百人的匆匆一瞥。那夜火光冲天,他的发带是蓝色还是红色?胭脂记不清了。
不过胭脂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正迷恋话本子,对游今禾的梦起了几分兴趣。横竖熬夜通宵也是常有的事,一个小娃娃能走多远,若是假的,就当散步;若是真的,她也能救人。
何况她见游今禾有备而来,神色焦急,不似有假。
“你一个人不行,我陪你去。”她蹲下身,牵起她的手,“我们两个人,找起来更快。”
游今禾抹去睫上凝霜,如释重负露出一个笑。
烛火幽微时,东方的地平线泛起丝丝绕绕的红色云雾,晨光将至。
【百米后右转】
游今禾已经不需要系统导路,她看见那里的山坡躺着个人,小腿正用力挂在树干。
她捡了根木枝便往下跑,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飞扑至他身旁用温暖的棉衣笼罩这个冷得像冰的人。
“我叫游今禾,你是晏将军的孩子吗?”
见他点头,游今禾雀跃地喂下珍贵的药丸,看着少年渐渐泛红的唇色,她安下心,又将藏在袖间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叽叽喳喳地与他分享救了一个人的幸福感。
“大家都在找你,他们就在附近,胭脂姐姐是营里的大夫,记得行动路线,她去找他们了。”
“还有邻居的伯伯叔叔在郊外搜,王婆婆林婶他们就在城里找。”
“这里好远好偏,我差点就迷路了,还好顺利。”
“今夜的雪好大好吓人。”
“幸好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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