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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一瞥
行至日暮时分,车队在咸阳城外百里的行宫停驻。这处宫苑暂由嬴姓宗族打理,近两年稍作修葺,正好用作王驾歇脚之所。待车队停稳,我急忙搀扶阿鸾下车。她蹲在车辕旁呕了半晌,才眯着泛红的双眼嘟囔:“明日我定要弃车骑马!”我正轻抚她的背脊安抚,忽见前方嬴隰由侍女搀扶着,面色惨白地扑向秦王车驾。
“父王!”她声音虚弱却带着哭腔,“这山路颠得女儿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明日让女儿随您同乘吧?”
郑夫人急忙上前欲劝,嬴隰却紧攥秦王衣袖不肯松手。我与阿鸾站在不远处,看见那名为子沅的少年按剑侍立在王驾旁,青铜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
秦王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温声道:“寡人的车驾难道能飞起来不成?既然不适,明日让医官给你备些安神汤药喝。”
嬴隰还要争辩,恰见蒙毅自行宫巡视而出。她正欲再开口,秦王已淡然道:“此处距咸阳宫尚近,尔若难行,可在此休整几日再回宫去。”
闻得此言,嬴隰只得悻悻退下,一把甩开搀扶的婢女,朝车驾走去:“速去收拾寝殿!将带来的软垫锦被悉数铺好!再把食材送去庖厨……”她吩咐着,目光扫过正欲前往扶苏车驾的我们。
我本欲垂首让路,不料她经过时却忽然冷笑:“女公子倒是精神,常年在漪澜殿那方寸之地圈着,倒有耐颠簸的本事,真是稀奇。”
阿鸾当即要反驳,张口却发出一阵呕吐声,嫌弃得嬴隰连退两步。我轻轻按住阿鸾的手,抬眼看向嬴隰:“公主金枝玉叶,既然选择随驾,还望早日适应旅途劳顿。”
嬴隰许是折腾得倦了,也懒得与我多言,扶着额角径自往后车走去。
我轻拍阿鸾背脊,见她无碍方松了口气。却听她咕哝道:“真想吐她一身!”随即又诧异地望向我:“对呀!为何您全无不适?”
我也不明所以,只记得自幼乘车往返咸阳、蓝田、雍城等地,从未有过剧烈反应,甚至能在颠簸途中阅读竹简。年岁渐长后虽不能再看书,却也未曾如阿鸾、嬴隰这般狼狈。只得宽慰道:“许是因我不会骑马吧……”
“这……有关联么?”阿鸾糊涂地嘟囔着,忽见前方蒙鸿也正捂着嘴蹲在扶苏车驾旁干呕,当即指着兄长笑出声:“蒙鸿!你也有今日!不是常说自己铁打的身子将军命么!呕……”
我正笑看阿鸾这般模样,忽被天边晚霞吸引。抬眼望去,恰见落日余晖正掠过子沅的青铜面具,恍惚间似乎见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暮色四合时,行宫正殿已备好晚膳。虽说是王室用餐,但因旅途劳顿,菜式较宫中简朴许多:一鼎羊肉羹,几碟腌菜,新烙的饼饵,佐以行宫自酿的米酒。秦王居主位,蒙毅与扶苏分坐两侧,我们其他人则按品级坐在下首。而公子晟则央着要坐赵夫人身侧让母亲喂饭。还被阿鸾低声嘲讽,都十岁了还要母亲喂,当真不知羞耻。我怕她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赶紧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推至她眼前。
嬴隰显然还未从晕车的难受中恢复,面前羹汤一动未动。郑夫人细心地将饼饵掰成小块泡在羹里,柔声劝她多少用些。公子晟倒是胃口大好,坐在嬴隰对面一口接着一口,让赵夫人喂得手都酸了。因为动静太大,被秦王扫过一眼后,才放慢咀嚼速度。
阿鸾与我同席,她勉强喝了半碗羹就放下木箸,低声抱怨:“现在闻到油腥味就想吐。”蒙鸿在对面闻言轻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席间众人皆显疲态,连平日紧盯着侄子侄女的蒙毅也沉默用餐,眼睛都懒得抬。秦王用罢,便命人将竹简搬去内殿。十二影卫如雕塑般分立殿内六角,子沅的位置恰在秦王左后方,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青光。
秦王见我草草吃完最后一口,便缓缓开口:“今日舟车劳顿,都早些歇息。”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月色如练,洒满行宫庭院。我沐洗完毕,见窗外夜色正好,便跟阿鸾打了声招呼,草草披了件外袍信步而出。风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拂过廊下尚未凋尽的残花,暗香浮动。
行至回廊转角,忽见庭院另一侧立着两个身影。定睛细看,是嬴隰与子沅。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想去偷听一番他二人在讲些什么。暗骂自己两句后,脑子还是控制不住腿脚,悄悄沿着回廊隐入阴影中,藏身于巨石之后。
嬴隰换了身藕色曲裾,一支步摇斜插在前额的发髻间,小巧的玉环在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巧晃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娇俏。她仰面望着子沅,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白日里多谢你递来的醒神丸。若非如此,我怕是要在父王面前失仪了。”
子沅仍戴着那半副青铜面具,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微微侧身避开嬴隰过近的距离,拱手道:“臣只是奉王命行事,公主应去感谢王上。”
醒神丸多半是个借口。“我瞧你整日戴着面具,不觉得闷么?”嬴隰忽然伸手欲触他面具边缘,“今夜月色这么好……”
子沅倏然后退:“公主恕罪,玄鸟卫规训,当值之时不得除面。”
嬴隰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愠怒,旋即又化作盈盈笑意:“那你告诉我,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辈子都叫子沅吧?”
“代号便是姓名。”子沅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公主若无要事,臣还要去巡夜。”
我隐在巨石后,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袖,纵然是初夏,夜风依旧带着春日未散的寒气。嬴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强塞进子沅手中:“这个你收着!白日里瞧你擦剑的绢帕都旧了……”
子沅不接,刚要施礼离开,嬴隰便上前一步要将那绢帕塞到他怀里。子沅不敢反应太大恐伤到公主,便只能任由她动作。那面具在动作间,被嬴隰不慎碰到。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拂过,掀动了子沅面具下的系带。青铜面具微微偏移,月光恰好照亮他下半张脸。线条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一道自唇角延伸至颈侧的旧疤。
嬴隰显然也看见了,惊得后退半步。
子沅迅速整理好面具,将绣帕奉还:“臣不敢受。”说罢躬身一礼,转身没入夜色,经过我藏身的巨石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我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发现,好在他似乎也被嬴隰吓到,不敢多做停留,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嬴隰呆立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将绣帕狠狠掷在地上。
我悄然退回寝殿,合上门扉时,心口仍怦怦作响。方才月光下那惊鸿一瞥的侧影,竟比想象中更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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