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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笼中鸟
初夏过于耀眼的阳光轻易穿透了数层轻薄的上等冰绡,将垂在床畔的细瘦手臂映得纤毫毕现。
原本灿烂的麦色肌肤如今透着惨淡的白,五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指尖、掌心皆有精心保养也难以消除的薄茧,小臂肌理的纹路已经淡掉不少,却仍隐约可见。
这并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宫妃应有的手臂模样。
就算再怎么纠正、修饰、妆点,手臂的主人依旧是这偌大王宫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只因她生来就不属于这里。
这已是她进入东垣王宫以后生的第二场大病了。
昏昏沉沉间,依稀有几声“滴哩——滴哩——”的清越鸟鸣传入耳中,她勉力抬起眼皮,一双毫无生气的淡茶色眸子转了几转,最终停在窗前空荡荡的鸟笼上。
是了,就在昨日,剩下的那只赤尾雀也没了。宫女早起喂食的时候,发现它双眼紧闭倒在笼子里,小小的一团已经变得僵硬,几只绿头蝇嗡嗡地绕着它转。
这样也好。在东胡部族的人看来,万物皆有灵,身死魂不灭,无论驱壳倒在何处,灵魂终要返回出生的地方。
刚进宫时,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有活着回到故土的一日,时至今日,这般愚蠢的念头早已成为燃尽的篝火,再也生不出丝毫念想。
若她就是那只赤尾雀,现下是否早已越过宫墙、飞回了故乡?
金黄、枯草黄、朽叶黄、赭黄、昏黄、柿红、砂色……各种色彩层次分明地铺陈在高远的晴空之下,描绘出草原之秋的瑰丽壮景。
这个季节的旷野依然不乏盎然生机。
随着一声精力十足的呼哨,一人一马沿着缓坡以雷霆之势一气冲到了溪畔深草丛中,惊起五六只白色的水鸟。棕色的马儿同样吓得不知所措,在原地惶然兜起了圈子,身着红衣的少女骑手笑着拍了几下它的脖子权作安抚,左右环顾发现四下不见人踪,当即松开手中缰绳和脚底马镫,柔软的腰肢向后一仰,直接躺在了不曾配鞍的马背上,任由爱马沿着溪流走走停停。
经过一丛香薷时,她探手摘了一片尚未枯黄的叶子,放在唇边吹奏,不远处的草丛里顿时响起清脆圆润的“滴哩——”声作为回应。
水畔的草窝向来是赤尾雀喜欢的栖息地,成片枯草中,它们毫不起眼的土黄色身躯并不容易被发现,但繁殖期特有的一小束赤红尾羽却像一杆竖起的旗帜,无意中暴露了它们的藏身地。
譬如此时,如果不错眼地盯着鸟鸣传来的方向,便能穿过密密匝匝的秋草,瞧见一晃而过的红色小旗。
一杆!
又一杆!
三杆、四杆、五杆……
少女渐渐瞪圆了淡茶色的眸子,侧头愣愣望向自天地交接之处显现的赤红旗阵——成百上千的红色旗帜转眼填满了草茎间的缝隙,成为广阔视野中除青天、黄草、黑水之外的第四种浓艳的色彩。
地面开始隐隐震动,风声中仿佛夹杂着夏末午后的闷雷。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军队!
大军来犯!
那成百上千猎猎舞动的旗帜,是东垣军队的标志。
这只是东垣王兴之所至发起的一场战争,在好大喜功的君王眼中,或许同一次按部就班的狩猎、一次异想天开的出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五万对七千,胜利来得毫无悬念。甚至,这位自诩武神转世的国君还有一丝不满,认为对手徒有虚名,他明明还没有投入精锐,这个号称骑兵“迅疾如风、悍勇似狼”的部族就已经被碾得粉碎,害他此行不够尽兴——不过撑了短短五天,东胡人便提出了投降。
穿过成片伤者的哀嚎和妇孺的低泣后,少女红着双眼跪在身为部族首领的父亲面前,背负着弓箭请求接替兄弟们出战。
“出战?你带着女人们去么?女人死光之后呢?老人?孩子?”
然后,她听到了归降的决定,以及自己将作为一件示好的礼物、被送入东垣王后宫的消息。
“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因为是首领的独女,所以,她避不开,也不能逃。
不是为了部族的存亡出战,而是被装饰一新、和载有其他贡品的车队一起前往东垣的王都浮樟——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远征。
进入王宫后,原本肆意鲜活的生命变得死气沉沉,从自由不羁的草原骑手蜕变为沉静驯服的后宫嫔妃,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少女麻木地学习语言、练习礼仪、学会装扮,面无表情地听别人窃窃私语,说她身上带着香料也无法遮掩的膻味儿。而她微微卷曲的长发总也不能服帖地盘成发髻,成为另外一个使她招致非议的根源。
陪她一同入宫的还有一对装在黄金鸟笼中的赤尾雀。初次侍寝后,她大病一场,那只雌鸟便是在这个时候因为水土不服死掉了。病好后,她几次想要打开鸟笼放剩下的那只雄鸟离开,却每次都在最后改了主意。
直到如今,鸟笼终于彻底空了。
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微隆的腹部,淡茶色的眸子再次停留在空置的鸟笼上。
这个孩子的到来,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东垣王年近五十,膝下已有六子一女。唯一的公主年方四岁,由王后所出,人人皆说陛下宠爱这位公主更胜王子,正应了那句“物以稀为贵”。
她却清楚原因并非如此。
有次宴席上,她无意间近距离捕获了东垣王暗中瞥向儿子们的眼神——阴鸷、猜疑、不平、隐忍、戒备——这是她所熟悉的头狼盯着族群中那些比它年轻力壮、会威胁到它地位的雄性时的眼神。只有将目光转向抱在膝上的公主时,他的眼神才流露出一个父亲应有的宽和慈爱。
在察觉到君王心思的一瞬,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能是男孩,一定不要生下男孩!
然而天与愿违,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偏偏就是个男孩,一个流着一半草原雄鹰热血、一半部族仇敌之血的男孩!
如她所料,东垣王对这个新生儿漠不关心。当报喜的嬷嬷在后宫中找到醉卧美人膝的君王时,这个男人只是半睁着浑浊的双目晃了晃手中的琉璃酒盏,不知是否将喜讯听入了耳中。
醉态朦胧地与身畔嫔妃调笑片刻后,他借着美人玉手举杯饮尽佳酿,举着空盏发出一声满足的酒嗝:“就叫……‘醇芳’吧。”
在场没有谁能够确定他命名的对象是新呈上的贡酒,还是刚出生的婴儿。
但也无人敢问。
于是王七子的名字就这样一半草率、一半暧昧地决定了——醇芳。
杯中甘醴,醇厚芬芳。
不像是一个正经名字,近乎于一个笑话。
从这个孩子出生那天起,母子俩的存在便像从这偌大王宫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般。
失宠之事显而易见,年轻的母亲反倒重新拾起笑容,安下心来,开始竭尽所能、笨拙地养育她的宝贝。
初生的婴儿有着色泽深沉的琥珀色双瞳以及微微卷曲的黑发。并没有被娇柔的名字拖累,这个孩子如同生在草原上的马驹一样身体健壮,精力旺盛,稍大之后,爬树翻墙无师自通,十足十的一个皮猴儿。
她带他吹草哨,给他模仿赤尾雀的叫声,回顾东胡到浮彰一路上的见闻,讲述部族先人的传说,描绘广袤草原的景色,任他在邻近宫院尽情地嬉戏玩闹,仿佛借此为自己开辟了一片能够喘息的秘密空间。
然而,她对这座宫殿中的人和事到底知之甚少。
及至某一日,五岁的王七子甩脱宫女们的跟随溜进御花园打鸟,冲撞了九岁的公主——东垣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在王后寝宫外跪到四次晕厥、双腿从此落下病根不算什么,罚抄宫规百遍更算不上什么,最可怕的是母子俩同被禁足,从此困守一方四角天空。
“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就什么时候出来。”
那会是什么时候?
调皮的孩子一夜懂事,用童言稚语安慰娘亲,在病床前小心翼翼地侍奉汤药,压抑着眼中渴望、再不提外出玩耍的事。
最初的悔恨痛楚过后,浅茶色的眸子恢复了平静。
她拆掉了洒扫院落的扫帚、挑出握柄上一根柔韧的竹条仔细打磨、将毛刺全部剔除,她割下当初离开故乡时母亲为她缝制的腰带、切成细长的皮条,她收集刮下的墙硝、将皮条鞣制得韧性十足,她拆掉了空置的鸟笼、削出几只粗细均匀的箭杆,她取出收藏数年的死去赤尾雀的尾羽、粘在杆末作为箭羽。
一套做工粗糙的弓箭,以及东胡人赖以谋生的技艺,这是她能给予孩子的全部。
两年时间不急不缓地过去,她发现这座王宫中到底还是有一些令她真心喜爱的事物的,譬如触感比奶酪还要细腻的彩绘瓷器,譬如让她回忆起故乡蛇莓果滋味的酸梅汤。
在此期间,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甚至传入了被禁足的人的耳朵。
王长子的居所突燃大火,之后始终查不出起火的原因。而东垣王据称属于金命,深受倚重的方士因而进言谓之不祥。王长子亲母早丧,母族式微,无人替他说话。事情的最后,是东垣王下旨将其外族所在郡县赐为封地,命他年内出宫就藩。
出宫!
这两个字不由她不仔细掂量。
入宫八年,她已百病缠身,一天比一天衰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却在此刻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
当初她没能狠心将剩下的那只赤尾雀放出牢笼,如今,或许身为人母的她可以拼力一试。生在草原上的赤尾雀不该被关进鸟笼,拥有东胡部族血脉的他们也不应身处这层层宫墙之中。
至少,要让她的孩子安然离开。被关进笼中此生不得飞翔的鸟,有她一个就够了。
火舌肆虐,浓烟弥散,她从容喝下据说能安神助眠的药酒,理好衣衫,平静地躺回自己床上。
十日后便是万寿节,这种时候宫中走水必定会被当做不祥之兆。
平日服侍她的宫女总以各种理由被别的宫院借走,今夜同样如此。另有一个照顾孩子的嬷嬷是她在后宫中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此刻已陪着小主人早早睡下。
她所居住的彤云院位于后宫的偏僻处,从现在开始一个时辰内不会有守卫经过。
最初带入宫中的私产和早先来自东垣王的赏赐大半用来贿赂那个方士,少数留给了嬷嬷。
赌上了一切,安排好一切,只为了在悄无声息地死于病痛前为她心爱的孩子开辟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遭遇不祥之兆、失去母亲倚靠又没有强势外族支持的王子或许会被打从心里厌弃儿子们的东垣王借机赶出王都。
她以残存的性命为赌注,为她的孩子拼这样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能。
东胡部的族人生来就该纵马奔驰在无垠天空下。
火势蔓延的速度比预想中更快。事先用灯油泼过的房梁开始咯吱作响,令人窒息的热浪和焦糊的味道就连冬季厚重的床帐都无法阻隔。
再不会,被这宫墙困住。
她闭上眼、安然将焚尽一切的火光隔绝在视野以外,双手紧握在胸前。
孩子……母亲先走一步……回家乡等你……
你很快就能看到……千万里之外的景象……
蓝的空,碧的草,凛冽的风,清澈的溪流,嘹亮的哨声,飞扬的马鬃,雪白的羊群,热烈的舞步,以及数不清的……红色的尾羽……
滴哩——滴哩——
巨响之后,沉重的房梁彻底断裂,正中脆弱的床架,精雕细刻的木器转眼成为碎渣,刚被火舌燎触的床帐顷刻间化作一团腾起的烈焰,仿佛一只火鸟展开了双翼,转瞬即逝。
终归……终于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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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没有头绪,边写边想好了。不出意外的话是最后一个支线。恭怀、毅昌、泽逸——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