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燕归来挚情无声,抱恨长年
“这些……侄儿都想过了……”韩凛瞳仁中,流光溢彩转瞬即逝。蜿蜒山间的溪流,被悬崖峭壁挡了个结结实实,“请皇叔放心!侄儿会处理好一切!中州、皇位、还有自己!”
眼神是那样坚毅沉重,传递出的决心又是那样蛮横孤绝。可显现唇边的笑意,竟是如此云淡风轻、天高海阔。韩凛声音也扬了上去,似一只闯进云霄的雨燕。
“皇叔可还记得,高祖当年为保中州安稳,曾下旨命宁安公主出塞和亲。与公主一同远赴塞外的,有一面精心织就的狼头大旗以及一方纯金打造的熨斗?”
“唉,这如何能忘得了啊?”穆王将手臂搁在旁边小桌上,目光暂时从韩凛移向窗外。缓缓道:“那段历史对每个中州子民来说,都是最沉痛的耻辱……天子遭人胁迫只能下嫁亲女,还要以厚礼相赠,庆贺北夷王上熨帖大漠、一统草原……这桩桩件件提起来,哪个不是血泪屈辱、百年憾恨啊……”
自己果真没有看走眼!无论在何种境遇下,自己这个侄儿,都会把中州利益放在第一位。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并非靠着一腔热血大义、一心机敏玲珑便能轻易改变。他执意要选的那条路,只会比想象中更加艰苦、更加孤独。
穆王转回目光,眸子里写着泣血的句子。与韩凛重新展开这场无声地对话。“你怎么保证得了?朝局之上波谲云诡、算计倾轧,你统统都经历过,还差点儿赔进自己一条命!你母亲死前的经历,还有身边人的背叛,这些你都忘了吗?”
穆王的质问,几乎全在韩凛意料之中。他唯一算漏的,就是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自己生母。追忆时的那份低沉哀痛,简直要把眼睛砸碎。
韩凛想起,对方劝自己迎娶子舟时的情景。当时他就觉得,皇叔透过自己,似乎总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这辈子注定无缘亲近,却又放不下、忘不了的人。
对了,皇叔府上好像总栽着很多绣球花。什么品种、什么颜色都有,花开时团团簇簇,艳若云霞。韩凛从没忘记,母亲生前最爱就是绣球花。
她还跟自己说过,绣球生得和婉恬淡,不争不抢、不出风头。只那么小小地缩着,聚在一起就足以抵御漫长的等待和分离。哪怕前路再黑再暗,也能靠着生命里燃起过的那团火,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这些话,年幼的韩凛自然没有听懂。但他还是记住了,母亲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烁出的光。那是种希望和失望、期待和无奈交织在一起的光。说喜算不上喜,说痛又算不上痛。只是那样遗憾地亮着,连句抱怨都没有。
那时候,母亲总爱站在院子里看天儿。有时直站到月升中天才肯进屋。韩凛总以为,母亲这样痴痴站着、看着,是在思念不知何时才会来的父皇。
回忆到这儿就结束了,与开始一样没头没尾。韩凛花了些时间,定住自己眼睛。将最后的请求,一字一句刻进目光中呈送给穆王。
“皇叔,侄儿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人……这回,我只求您信我一次,给我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韩凛绝不会拿中州、拿天下来冒险……”
“太像了……他与霖儿实在太像了……”恍惚间穆王似看到有一双手,搭在对方肩上,纤细柔弱、莹白修长。
那是他记忆里的手。从还是肉嘟嘟、圆乎乎的时候,就陪着自己一块儿长大。稚气渐渐褪去后,也是这双手为自己缝制了人生中第一个荷包,上面是粉蓝色的绣球花。
那后来呢?后来这双手怎么样了呢?
穆王不愿去回想,却也知道避无可避。后来还是这双手,接过自己书信轻轻挥动着,向那份从未出口过的感情告了别。最后依然是这双手,将三尺素绫悬于梁上,套进同样白皙脆弱的脖颈。
将要失控前,穆王把脸转向别处。他站起身,一步一顿地朝着韩凛走去。
那种感觉又来了。韩凛看着对方,只觉眼前这人,是在向着自己毕生的遗恨与愧悔前行。拖在身后的不是脚步余音,而是经年压抑地哭泣和叹息。
“好……好……”穆王拍拍他肩膀,就在那双手出现过的地方,“能迎回狼头旗跟金熨斗,可见北夷气数已尽、天地不佑!”对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大错既已铸成,又何必拿陈年旧事,去伤现在人的心呢?自己与霖儿曾经错过的、放弃的,或许真能从他与那少年身上找回来吧?
韩凛看到,穆王眼里的风暴平息了。瞳孔就像一口深井,再也掀不起半点儿波澜。眼神和话语一样,共同回归到公事公办的状态:“好,看在故人份上,我信你这一遭!若哪天你因情误事、因私干政,我断不会坐视不管!”
“侄儿替母亲和自己,谢过皇叔了……”一滴清泪滑过韩凛面颊。他执手深深拜了下去,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是啊,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如同有些人,只适合停留在过去。
许久的沉默,在韩凛和穆王间横亘起一条巨大的沟壑。
身处裂隙两端的人,就那样对望着,将一切埋进不言之中。韩凛眸子里,泪光若隐若现,带着对生的执念与眷恋。而穆王的眼睛,仍是千年深井般得沉和暗,守着已死的温情缱绻。
“据朔杨那边传回的奏报,朝廷早做了两手准备。”最终还是穆王先压下心绪波动,开口道:“元胥王上跟左次王两个,一明一暗、一压一抬,不消几年中州边患就可彻底平息。到时他们两兄弟窝里斗,咱们只需作壁上观。”
韩凛点点头。笑容里的帝王风度,替代了原本的年少情重。他把穆王让回位置上,自己转身绕到书案前。闲闲落座道:“是啊,正好省得我们动手了。这左次王送上来的时机,真是够巧的。”
回想着朔杨城中变故,韩凛只觉这一遭,连老天爷都在帮自己。他拿眼扫过案上堆积的奏疏,见一封书信夹杂其中,随即将其抽出。一边展开一边问:“这就是我那好兄长,托人送来的亲笔信?真是诚意十足!”
穆王亦撇嘴笑言:“可不是吗?信里除恭贺中州安定边陲,还夸你年少英武、慧眼识人!更表示会遣时团前来、当面贺喜!”
“呵呵呵……”韩凛面容艳如三月桃花,语气却似带着霜雪,“以贺喜之名,行刺探之实,真是南夏惯用伎俩。其实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兄长想知道什么,大可让太师修书给徐大人,唠唠家常、串串闲话,一准儿比写信有用。”
“哼,你啊,你啊——”穆王冷笑一声,“手腕使得愈发精到喽!你这案上刚接下书信,徐铭石府里远客就到了!”
“哦?兄长和太师,这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了?”韩凛口气有些轻蔑,心下却加着十二万分小心。
穆王复端过茶杯,掀开盖子道:“他们如何等得起啊?你平地惊雷搞出这么个动作,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挨打的虽是北夷,真正冲着的可是南夏!”
“也是!这下子两边可算是明牌了!”韩凛靠向椅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话语里透出几分散漫,“今早传来的消息,就是使团人员名单吧?”他回忆着自己与韩冶刚碰面时的对话,心里愈发想笑。
“嗯,那份名单我看过了。”穆王饮过茶道:“除巫马太师这尊定海神针,还特意指派了两位将军随行,说是方便交流经验、互通有无。”
“这两人的底细清楚吗?”韩凛用手压着那封亲笔信,脸上看不出表情。
“着人在查了,想来不日便有结果。”穆王回禀着起身,一副商议完毕,打算告退的样子。
韩凛看看窗外天色,抬手道:“皇叔为我操劳这些日子,是该好生歇歇了。咱们叔侄俩,明日朝堂再见吧。”
“臣,告退。”穆王撂袍拜过,倒退着步出殿内。
屋外阳光,果真要好多了。早已过了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却还是亮闪闪、光灿灿的,照得人连心事都藏不住。
受过孙著礼后,穆王走下殿前宽大石阶。拿眼望着远处金红掩映的宫墙,脸上表情哀中带伤、亦悲亦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