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春风
琫昂城中人人皆知，太守府上有三位文采出众的公子，其中又数排行第三的小公子最为聪颖。此子三岁背诗，四岁习字，五岁赋文，六岁即有诗作流出，观者无不惊为神童早慧。
然而，人人也皆知这位天资异于常人的三公子身体孱弱，出生时便被断言活不过加冠，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卧床，全凭各种精贵药材小心翼翼吊着命。
于是，提及这位小公子时，人们总免不了惋惜几句，而后感慨幸而太守还有另外两个出色的儿子。
暮春时节，日头渐长。半敞的菱格窗外，几树晚开的春桃宛如或浓或淡的团团绯云，恰恰掩住了背后的粉墙青瓦。院墙虽高，到底挡不住隐隐约约的丝竹声。
不知何时，他已搁置书卷笔墨，望着乐声传来的方向出神，竭力想象可能会有的喧闹景象。
父亲定然衣袍严整，美髯梳得通顺，端坐高堂之上，喜色难抑，将两位兄长介绍于满席宾客。贤惠文雅的母亲定然不会陪在父亲身边，而是单独在花园中招呼女眷。府中各处仆从往来如云，奉上一道道佳肴，乐舞不断，觥筹交错声不停。
端的一派热闹场面，是他出生至今尚未亲眼见过的盛景。
小小年纪，他已习惯孤身眺望远处的喧闹，过早地明白许多事不可改变、不可强求，尚未长开的眉宇间沉淀了与年纪不符的沉郁和寂寥。
若能自己来选，宁可……
正当他神思飘忽之际，一道黄色的残影翻过墙头直坠而下，蹭过伸出的桃枝，激起悉索的声响和飞扬的粉白花瓣。然而，却没听到砸上地面的巨响。
吃惊之余，他没留意咬到了舌头，顾不得惧怕呼痛，下意识地扑到窗边撑着窗沿探头向外瞧，正好与一张花猫脸对个正着，两张粉团子似的脸蛋同样皱成了团。
视线交触的一刻，双边同时呆了呆。
正站在窗下扶墙揉脚的花猫脸愣愣地停止了手头的动作，她身上的鹅黄衫裙俱是精致的薄绸，细细的发辫用浅碧绒绳绑作小小的双鬟，眉心一点鲜艳的胭脂红——怕不是随着哪家大人来赴宴的闺阁小姐。
只是……
他侧头看看矗立不动的高墙，再瞧瞧身量仿佛比他还小些的不速之客，眼睛眨了又眨——闺阁小姐不会是这般形容吧……
呆了许久的花猫脸终于有了反应，歪着身子仰起头，头顶离窗沿尚余两三寸的距离：“我马上就走，你别告诉旁人，娘晓得了定会教训我。”
他踮脚攀着窗沿，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你娘是谁？”
花猫脸迟疑了片刻，盯着他一本正经道：“你保证不告诉我家人？”
“嗯，我保证。”
花猫脸盯着他说完，忽而咧嘴笑了：“你没骗我，我信你。我娘是这家夫人的妹妹。”
那花猫脸不就是他的——
在双腿脱力之前踩回地面，连着喘了好几口气，白皙的团子脸已经渗出一片薄汗。
“你怎么啦？”窗下响起花猫脸甜糯的嗓音。
他急忙调匀吐息，刚要应声，窗外有什么风般掠入，接着面前多了一个身影，一双小手将他稳稳扶住，软糯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你病了？”
“我没事！”他急切地否认，下意识地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琫昂城里人人皆知的病秧子。
“骗人！”花猫脸依旧直勾勾盯着他，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一双睁大的杏眼写满了担忧：“你病了，我去找大人。”
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左右瞅了瞅，疑惑道：“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不动声色地抽了下被攥紧的手腕，却没能动得了，暗暗诧异这位初见的表妹力气真大，随口回答：“平顺去煎药了，安康代我去前厅看宴客的情形。”
话音一落，他恍悟自己说漏了嘴，沮丧得想要把头整个埋进膝盖去，他明明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个药罐子的！
然而，花猫脸完全没有察觉，反而脆生生地问：“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呐？”
他一时语塞，对方却抬头瞟到桌上的笔墨纸张，万分同情地仰头看他：“你是不是也要完成了课业才能出去玩？”
他连忙重重点头。
花猫脸又道：“因为课业太多太难，所以累病啦，对不对？”
他刚犹豫了一下，她已不满地绷起了小脸：“不准骗人！药味儿这么重，我在外面就闻到了。”
他怔了怔，味道……很重么？
“其实不用吃药也能治好身体的。”花猫脸要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脸，偏偏一张笃定的包子脸上极有气势。
见过了数不清的郎中，尝过了数不清的药方，当听到类似的发言时，他心中已然只剩些微好奇：“怎么治？”
“我教你一套最简单的拳法，你看好了。”
软糯的话音一落，花猫脸已有模有样地扎了个马步，双脚一错，提膝收拳，弓步出拳，一个利落的旋身，鹅黄衫裙轻飘飘扬起又落下，如同彩蝶翩飞、花瓣舒展——
是他想象不出也描摹不出的景象。
打完一套拳后，花猫脸抹抹额头笑呵呵地看他：“简单吧？这叫五步拳，习武都是从它练起的。记住没？”
他迟疑地点头，小心却又兴奋地练习起来，花猫脸看他的目光逐渐由惊奇转为崇拜。
“你好厉害！我当初看师兄演示了三遍才记住。”原本高昂的声音逐渐黯然，“可惜我只会这个，没别的能教你了。”
“为什么？”虽然他对武学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这套拳她早已使得纯熟无比，为何没有继续练别的呢？
花猫脸仰头看着他，澄澈的双眼中写着一抹茫然：“爹说我是女孩儿，学再多也没有用。”
他一瞬间醍醐灌顶，想到母亲曾经提及他这位姨丈一直想要个儿子继承衣钵，奈何数年来膝下只有一女，姨母也几次哭哭啼啼地求母亲传授她些得子的秘方 。
他顿时语塞，有心道歉，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刚巧瞥到屋角铜盆里盛着清水，便笨拙地拧湿了帕子，招呼道：“过来，你脸都花了，要擦一擦才不会被你娘瞧出来。”
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当即一头冲了过来，乖乖扬起头，闭紧眼，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害他忍不住想笑。
被人当做瓷娃娃一般仔细照顾了这么些年，有样学样，擦脸这种小事自然难不倒他，然而，随着汗渍和尘土拭去，露出一张白净的包子脸——
“糟了！”
杏眼猛地睁开，跟着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眉心的胭脂也被我擦掉了。”
他举着帕子讷讷，而她闻言已经慌了起来：“这下娘亲要知道了！”
短短时间里，他已很有为人兄长的自觉，率先镇定下来，思索补救之法。他房里自然没有胭脂，若是让平顺跟相熟的侍女讨些回来……
沉静的眸子从花架上瞟过，恰好停在一副昨日画好的春桃上，他当即笑了起来：同为五色，何必非要胭脂不可？
爬上圈椅坐好之后，他扫一眼白瓷笔洗，无声地叹了口气，爬下椅子，端起笔洗将污水泼到窗外，舀了盆中清水再度坐回案边，取了一支短锋羊毫，蘸了银珠色轻轻点在手背上。
花猫脸——今日方才相识的表妹从他有动作时起便静了下来，踮脚扒着案角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他斜了眼帕子上的残色，兑了些微朱膘调匀，继续在手上试色，等加到第三次时，花猫脸脱口道：“好了！”
他仔细比对帕上颜色，微微摇头，又兑了一次方才满意，抬眼一笑：“过来。”
花猫脸杏眼一亮，乖乖在他椅侧站直，扬起头，闭紧眼。
他跪在椅上，屏住呼吸提笔，在她眉心一触即收，圆圆一点胭脂红落在瓷白肌肤上，鲜艳如初。
“别碰！”他眼疾手快地拦住她下意识的动作，“我帮你吹吹，干了就不怕抹了。”
她闻言又靠近了些，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这一刻，倒有了些普通闺阁小姐应有的娇弱姿态。
大功告成，一对小儿女既安心又得意，自以为就此瞒过了大人。宴席结束尚早，于是花猫脸半懂不懂地说些自家山庄里、江湖上的鸡零狗碎，他兴致勃勃地讲些新近夫子们教授的诗书技艺。
热络之余，花猫脸不由卖弄了几招跟师兄弟们偷学来的轻功，却在掠出外厅时一头撞到了乍进门的平顺，被药汁溅了满身险些烫到。
一阵鸡飞狗跳，娘亲和姨母带着侍女小厮杵了满屋，关键时刻，他又不争气地晕倒了事，这下连前院都惊动，一场宴席草草结束。
昏沉沉醒来时，闲杂人等早已散去，父亲正埋怨娘亲邀了那莽夫的家眷赴宴，娘亲跟着自责低泣，直说当初便不该任由小妹迷了心窍，下嫁那等粗鲁人家，到如今不光误了她家女儿，还害了咱家儿子。
害？怎么会是害呢？
再次陷入昏睡前，他意外摸到袖中丝帕，缺乏血色的包子脸上绽出一朵单纯的笑花。
若能再次见面，他便多听她说，自己少讲一些罢……
这一年，他八岁，她五岁。由于父辈的缘故，琫昂太守府的幼子和万仞山庄的独女这对表兄妹堪堪相识。
她于他，就如一缕迟来的春风，就此将高墙之外的气息和色彩带进了他的世界。
插入书签
正式开启千夜支线，绝对不会像文狐狸支线那么长了（握拳）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