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科室的聚餐订在周六晚上。正是酷暑难耐的季节，仲英不得已穿上深色套装，胡渣刮干净了，头发也剪了，他摸了摸手腕，又把那只贵的表摘了。整齐又低调的打扮适合那种场合。餐厅订在一座苏式园林内，他提前半小时到，没想到大部分人已经到了。院长要来，大伙整装修容，齐刷刷并排站着。
　　刚进医院那阵子，他争着表现。如今不同了，看见主任那么紧张，紧张安排座位，紧张检查菜单，他就知道今晚保持安静是最好的。站着同吴主任闲聊几句，突然发现佳慧站在连廊的那头。她朝他点点头，尔后走过来，很自然挽着他的手臂。
　　“我陪妈妈来的。”她轻声说。
　　可他明白她是特地站在那里等他的，心里有点感动。她的打扮同他很般配。他俩携手步入餐厅，对几位熟人点头寒暄，恍若还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佳慧坐在他身旁，另一边是吴主任。张望一下，陈洙坐在对面那桌，没和自己坐一起。他研究的课题转拨给他了，心里一肚子怨气，本想今晚同他喝两杯，当下也没机会。很快院长带着主任来这桌敬酒，他们忙不迭站起来。
　　“就是这个帅小伙，我记得。”院长来认人了，拍着他的肩，“金...仲英？我记得。哦，我以为是老吴那科的，原来是你的门生。”
　　主任显然夸过他了，院长就同他握手。
　　主任又介绍佳慧：“这是张教授的女儿，他们是一对儿。”
　　院长吃惊：“真的？她闺女居然这么漂亮，不像她生的嘛。”
　　众人哈哈笑了。
　　又对仲英说：“从前你岳母老跟我作对。现在好了，她的女儿女婿落到我手上。”
　　众人又笑了。仲英觉得没什么好笑，不过此刻不笑就是不捧场。他拿起酒杯掩住做作的牙齿，一口气喝完了。今晚喝的有点多，因为院长对他瞩目，全场就对他瞩目。轮番有人过来同他喝酒胡扯。绕是他酒量好，到底步子有点晃。
　　佳慧靠近点。他就趁势依到她的肩头，还笑道：“没事，今天高兴嘛。”：
　　还是佳慧善解人意，一直陪着他。园子里的玻璃罩大灯笼迷了眼睛，他发现主任和院长不见了。
　　“他们回去了。”佳慧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帮他穿衣服，扶他上车，还给他送回家了。他吸着鼻子嗅，茉莉花的香味，那是佳慧身上的味道。他没有喝醉，茶几上有他的臭袜子，泡面盒子也在，这是到家了。
　　佳慧拧了两条热毛巾，他拿着敷额头，眼珠直溜溜望着她。
　　“今天多谢你，你愿意来，愿意陪我应酬。”
　　佳慧似乎在叹气：“我妈都去，我不去太奇怪了。”
　　他点点头，打了个嗝，又抬起手，像小狗一样绕绕她的手臂，以表示亲近之情。
　　佳慧低头轻诉：“大家都说我们是一对，你高兴吗？”
　　仲英听出她语气内饱含着幽怨，就吐气：“我们是夫妻，当然是一对。”
　　她抬起头，眼眶里闪烁泪光，可她又对着他笑。
　　“说得没错，我们是夫妻。”
　　她的芊芊玉指如茉莉花瓣，摩挲他的脸，又摩挲他的锁骨。有点热又有点痒，仲英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佳慧瘦了，无论是脸还是身体，刚才聚餐时他浑然不觉。而且借着昏黄的光，他分明看见她在哭。
　　“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他觉得自己满身酒气，又臭又脏，配不上她。
　　哪知佳慧摇头，今晚她格外温柔，温柔对他说：“你要一直记得，我们是夫妻。”

　　第二天一早她却走了。仲英坐在床上，要不是枕头上有只发夹，他还以为昨晚是幻觉。他呆呆的，佳慧这算原谅他了么，接下来他要怎么做。打电话给她，她还要陪母亲住几天，语气冷淡，全然没有昨晚的热情。女人的感情真是高深莫测，毫无逻辑可言。
　　索性今天是礼拜天，清晨下了雨，天气还算凉爽。他想约陈洙出来打球，还未拨，安娜已经来找他了。
　　“大医生，出来打球么？俱乐部那里我订好位子了。”
　　他迟疑片刻，尔后婉拒了：“昨晚喝太多，今天我想躺着。”
　　“那好吧。那份合同下周就能准备好，到时候我送过去。你哪天有空呀？最好腾挪两个小时给我。”
　　合同又不用给他，她来找他做什么。大概因为昨晚佳慧的眼泪，他暂时不想见安娜。
　　“下周么...排得挺满的。”
　　安娜格格笑了：“有了新欢，就不要旧爱了。”
　　仲英的声线低沉：“别乱说话。”
　　“你还忙着帮彭小姐找工作吗？”
　　“为什么你老关心我的事？”他质问，“不是你的权利也不是你的义务。”
　　“哟，还生气了。”她的声线拔高，“金仲英，别以为穿上白袍子救几个人，就真成白衣天使了。狗改不了吃屎。那天我看见你黏糊糊的眼神了，跟苍蝇黏着花蜜似的。你俩肯定不干净。”
　　仲英就冷哼：“沾上你，我能干净么？”
　　对方挂掉了。他翻身回床，继续睡觉。
　　没过多久，他又接到景泰大厦物业的电话，告之他租下的那间商铺年底到期，明年他们已经找到新租客了。他有点气，因为手上的钱有限，续租时暂时签到年底，可他告诉过他们，美容院会继续开下去的。
　　从床上爬起来，责难问：“你们怎么这样，不问我就直接找下家。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对方连连道歉，可态度坚决。他们愿意减免一个月的租金用来赔礼道歉。
　　“对不起，金先生。我们这座是商务楼，倾向与正常经营的公司签约。”
　　仲英听出来，他们觉得他不靠谱，或者他的行为不靠谱。云珠要失望了。她这么努力找人注资，维纳斯还是难逃关门歇业的命运。要不要亲自去告诉她？今天她没在美容院，回大学城的家属楼了。
　　同云珠相处很轻松。比如他问她在哪里，她即刻就回应。她说明自己的位置，还附言命令他别去找她。但今天他很想去大学城，那里绿荫遍地，黄雀幽啼。家属楼之间的通道很窄，他费力停好车，云珠刚从远处走回来，两手提着沉沉的袋子。原来她去菜场了。他接过袋子，尾随她上楼梯。这是要请谁吃饭，居然买这么多东西。
　　她问清他的来意，同时又拿着小票算钱。因为进门就是厨房，仲英就站着那儿，台面上有两只玻璃坛子，一只腌着鸭胗干，一只腌着酸辣白菜。他原来在说景泰大厦的事，这下给吃的转移注意力了。
　　“你还挺能干的，一人捣鼓出这么多吃的。”
　　云珠就说：“一周就回来一次，打扫卫生，弄点菜备着。不能总叫外卖吧，又贵又不干净。”
　　他点头，??拣了一块鸭胗尝尝，又东张西望。
　　“昨晚我陪酒又陪笑，大鱼大肉，吃的一肚子油。这是什么汤？给我泡碗饭吃。”
　　早上没吃过东西，他端着碗坐到里间的沙发。这沙发有年头了，黄黄的土土的，又宽又深，沙发背上铺着白色钩花纱帘。对面是座落地大风扇，古铜色并且一百八十度摇摆，吹出的风恍若隔世的岁月。云珠穿着褪色的短袖衫，还把袖管挽到肩，露出白白嫩嫩的胳膊肘子。一头长发拿鲨鱼夹松松挽住，碎发胡乱贴着脖颈。她的脸蛋给晒黑了，额头渗着汗，眼神却亮晶晶的，相比第一次见，那种惨白的肤色，如今的她更讨人喜欢。
　　“委屈你了，你来我家，只能吃白菜配饭。”她盘腿托着腮，坐在另一侧，“另外空调的滤网没洗过，开不了，只有大风扇能用。”
　　大概两人觉得这场景怪心酸的，都笑了。
　　景泰大事的物业找过她，云珠早知道了。她表示没关系，不租东家租西家，正好找个便宜点的。
　　仲英觉得不是钱的问题，那间美容院她花了很多心血，拆掉多可惜。
　　云珠就轻声感叹：“不是花了心血，付出了感情，就能得到回报的。”
　　他看着她，品味半刻，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在说谁？”
　　云珠模仿他的表情：“佳慧呀，她那么爱你，你却朝秦暮楚。”
　　他放下筷子，咀嚼着米粒：“每个人对这个字的定义不一样。”
　　云珠觉得他故作高深，不屑地别过头。他不乐意了，一下挪到她近身。
　　“我大老远跑来安慰你，你却审判我。”他捏着她的下巴，将脑袋拧过来，“云珠，你信不信此刻关上门，你还是愿意的。旁人都能审判我，就你不行。”
　　云珠嘟着嘴，嘟嘟囔囔表示抗议。
　　她的脸皮给他捏皱了。等哪天她的脸皮真的皱了，等她老了，他俩还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么。云珠总会嫁人的，嫁给那位王先生，或者嫁给其他人，同其他人相伴变老。想到此处，他陡然酸楚心有不甘。
　　忍不住亲了她一下，心里不满足，倾身抱住她，哪知云珠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她朝四周望了望。这是她父母的旧房子，悲伤的往事历历在目。她摇着头，又提示他们之前的约定。
　　他笑了笑，抱抱她又不违反约定，不肯松手。
　　“别紧张，我什么都不做。”他说，“我对不起佳慧，更对不起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不能再伤害你。放心吧，我俩的事不会有人知道的。你不能为我背骂名。云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好人，自私自利。你不是很会看相嘛，以后长成我这样的，你就跑的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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