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清明雨
清明,连日的小雨终于是停了半日。
一早,沈千灯就和芥悬一起提着贡品上了后山。
后山的坟茔还是沈千灯少时在后山迷路发现的,芥悬来寻她,勉强算上是她与芥悬二人与这些已故之人的缘分,便由他们担起了每年清明的祭扫。
坟头只空立了石碑,无字无名无姓,应当是青州战死的将士,被好心人埋葬在这里。
南山依山傍水,是个风水宝地。
后来她才听师父说起,这里的墓碑是当年师父与师兄亲手立下的,当中就有师兄双亲的衣冠冢,可芥悬从未提起过,她便也装作不知。
原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并不是最坏的结局,尸身难辨尸骨无存者大有人在。
终了,国未破,家却散,空余恨。
她逐渐理解师父为何避世多年,狄大将军驰骋沙场她虽不曾亲眼见过,但只听世间传颂的只言片语就知道是何等意气风发,余生却选择久居青州南山下的小阁楼。
这里没人知道他是当世龙虎将之首,两度沉浮,官至一品。什么天下大事,他狄戎一概不知,他只是一介山间农夫,时常喜欢进城买几壶花雕酒,再要上花生米和一碟酱牛肉。
酒馆掌柜问起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只说打过几年仗,运气好活了下来,如今耕作几亩薄田,快活自在。
坟前没有什么杂草,应是经常有人来打理,只有沿着石碑下细小的裂缝借着春雨生起一圈青苔,沈千灯伸手拂去碑上的水珠,沙砾粗糙的质感触及她的指尖,一瞬间划过心头,她本也该是已经躺在地下之人。
沈千灯轻声开口:“叔叔婶婶,我和师兄来看你们了,几年不见,还认得青灯吗?”
芥悬摆好瓜果祭品,没有说话,点燃三炷香,递给沈千灯。沈千灯接过,双手持香举至额头,与芥悬一同拜了三拜。
伯父伯母,请在天庇佑师兄早日放下执念,走出心魔。
沈千灯在心中默念。
香烟缓缓升腾,融于雨后薄雾之中。
二人各持一碗酒倾进湿润的泥土,随后三叩首。
新燕飞过,芥悬折了一支嫩柳同松枝插在一旁,慎终追远,常青长寿。
人总有割舍不下的眷恋,看破红尘,说起来只是一瞬的决定,忘却前尘却千难万难。
最后不过是数樽落拓,满鬓风霜。
回到归楼,沈千灯同芥悬一起准备午膳。
石臼里的艾草被反复捶打,石磨盘在手中一圈圈旋转,混成青色的糯米粉,散发着微苦的气息,再裹上红豆沙中和,就成了青团生胚。
吃青团是江南的传统,归楼中的三个人幼时皆非生长于江南,但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后来沈千灯回到玉京,也会在寒食清明吃上青团,只是并不是自己动手,也就成了泯然于众的吃食。
沈千灯手上的伤还没好,就只帮芥悬打下手。
竹编的蒸笼上腾起白烟,又消散在雾气中。
静待一刻钟,碧玉出屉。
在归楼缓慢的生活让沈千灯紧绷的神经放松,尽管这里事事需要亲力亲为,她心中却有难得的宁静。
咬一口软糯的青团,气清景明,万物皆生。
清明的成安,可没有这般安宁祥和。
这日,成国陛下殡天。
本就一直监国理政的太子却疯魔一般执意去兴善寺为先帝诵经祈福,甚至当众削发,不肯继位。
此时,汲汲营营的襄王与信王之间有了一丝微妙的气氛。
信王世子穆承言自幼入军营智勇双全,可信王却是个莽夫。他自认是先帝长子,自古立嫡立长,自然太子不肯继位,那自然该轮到他。
襄王却道不然,自古除了立嫡立长,还有立贤,他治理兖州,政绩斐然,世子穆承锋又是四方城新任四方使,与三国皆交好,论勤政爱民,自然该是他。
这言外之意,可不就是信王不贤。
这怎么能忍!
信王这么多年都被几个兄弟压一头,可以说他资质平庸,但绝对听不得他的儿子穆承言比不过襄王世子穆承锋这种话,一时怒气冲天。
襄王有意激怒信王,大殿之上,信王冲动之下竟拔了金吾卫的剑指着襄王,这下除了不贤,信王又有了不仁之名,一个能对亲兄弟剑拔弩张的人,又怎会是一个仁君。
不妥,不妥。
朝中大臣纷纷摇头。
两人争执吵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可他们没有想到,信王一时失手,剑锋太利,竟真的划破了襄王的喉咙。本是无意,此刻也成了有意。
不过也无需问责信王了,还没等太医赶到,信王也呕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信王的餐食早被襄王动了手脚。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亦或是太医院无能,信王与襄王就这么荒唐地随先帝而去。
太子见状,更是在先帝灵前嚎啕大哭,扬言若不能终身在兴善寺侍奉先祖灵位,就要一头撞死在先帝灵柩。
穆更声多年没回成安,一踏进宫就是这样哭天喊地、鸡飞狗跳的场面。
看到他的出现,众人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更有老臣双手颤抖向他行礼,“参见梁王殿下。”
薛正平作为百官之首率先跪拜,“恭请梁王殿下继位,梁王殿下承天应人,应登大宝!”
“恭请梁王殿下继位——”
大殿内的重臣也跟着跪了一地。
路上穆更声猜测到薛正平会使一番手段斡旋,但他从未料到会是如此,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又好像九曲百转,塞进他怀里一颗烫手的山芋。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避之不及。
当然史官不能这么写,今日发生之事但凡传出宫中,都会让成国滑天下之大稽。大殿之中的朝臣实时务的都要忘记今日所见所闻,而在这里伺候的人太监宫女只怕连烂在肚子里的机会都没有。
史书上,只会是大行皇帝晏驾,三子悲恸,信、襄二王随先帝于地下,太子皈依,为国祈福,梁王登基,以安社稷。
殿外之人侥幸逃过一劫,不知殿中发生何事,但从众跪拜意料之外的新帝成了他们仅剩的选择。
穆更声就这样被推着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接手宗庙的烂摊子。
啼笑皆非中,成国迎来了它的新君。
首先,就是替先帝、信王、襄王发丧,将穆承锋和穆承言召回成安作何解释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穆更声身着孝服立在太和殿外,面色凝重,没有多余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是新帝圣颜威肃,只有穆更声自己知道,他算不上难过,上次见到皇爷爷是多久之前,他记不清了,天家亲缘淡薄,他自小长于益州,为许久不曾见面的亲人掉一滴眼泪他实在需要酝酿一番。
比起远在边关的穆承言,穆承锋带着穆成盈先赶了回来。
穆成盈不明白,她不过去四方城躲了几日,上个月还因为议亲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父王冰冷地躺在了棺椁里。
“父王——”
穆成盈扑在襄王棺椁前痛哭流涕。
相比之下,穆承锋要镇静许多,他眼中亦是止不住的惊愕,但显然已经冷静地接受了现状。
信王与襄王已薨,是非对错无需再过多辩驳。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只好等穆承言回来关上门讲。
赶在头七之前,穆承言终于带着一路风刀霜剑回到成安。
数年没见的幼时嬉戏追逐的玩伴站在太和殿里,一时相顾无言。
先帝四子,各有缺憾,太子无后,三王之子如今看来却各有建树。
穆更声少时随父迁往封地益州,闲云野鹤远离政事数十年,习得一手极有风骨的丹青笔墨,是芝兰玉树的才子。穆承言十五岁投军,一刀一枪扎根在沙砾泥泞里,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建起威信,已是执掌金甲卫的少将。穆承锋一直留在成安,辅国理政,对于变法之策颇有见解。
今时再见,已然物是人非。
最想远离成安的,兜兜转转继承大统,最要建功立业的,却被父辈拖累,一时进退两难。
皇家轻父子,更遑论兄弟,骨肉相残,说来荒唐,倒也司空见惯。
穆承锋与穆承言听得原委,对望又沉默片刻。
穆承锋率先打破沉寂,撩起衣袍跪下。
犹豫了良久,穆承言进殿后一直握在先帝御赐的佩剑上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做出了莫大的决断。
“参见陛下。”二人跪地行稽首大礼。
新帝、新王就这样握手言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旒,大裘冕,三跪九叩,祗告天地、宗庙、社稷,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穆更声原属承字辈,承,寄予千秋一脉之意。因先梁王离开避世多年,原以为不会再回成安,便做主给穆更声取了个不从字辈的名字,如今穆更声继位,宗谱玉牒之上,便又改回穆承声。
穆承锋、穆承言承袭王封,先太子剃度修行,也算保住皇家体面。
不过这一层遮羞布要与不要也都难以改变成国的现状。
朝堂上认的明主究竟是姓穆,还是姓薛,众人心知肚明。
“平身。”
高坐明堂,穆更声却感觉上方笼罩着阴云,压城欲摧。
先太子宁愿装疯卖傻也要明哲保身,他这个毫无根基的新帝在至尊之位上又能坐多久?
只是先太子能遇见的去路,穆更声不得不接替他走下去,走上穆家先祖开辟的,从康庄走向泥泞的路。
他不过是薛正平一早挑中扶持的傀儡。
他在成安的突然现身,已然与穆承锋、穆承言兄弟离心。
细雨蒙蒙,此刻,他独坐高台,身边空无一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