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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鸟有羽
姜雀生在一个并不算富裕的家族。
她的生母是父亲买来的妾室,因为容貌盛宠一时,也因为愚蠢在这个家族中逐渐消弥于无声。
不过姜雀无心点评她,无论如何,她为自己谋来了一个不错的出路。
人真的很奇怪,无论生时如何遭受对方的动辄打骂,死后总会将其美化,念起对方的好来。等再过几年,那人便会成了不染尘埃的月光,生人心中永远的伤疤。
姜雀也无法免俗。她早就忘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旧日种种如同云散,她和许多稚童一样本能地想起生身母亲。
姜雀的父亲,在她的小的时候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还远没有如今这么得意。姜雀虽然时常想念母亲,但平心而论,父亲对她并不差。
一般人家里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嫡庶观念,同为姜家子女都是接受统一的教育——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姜雀生的貌美。
她与王家的亲事是母亲留给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好的幸事,但后来别人也知道了,她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勾引了皇帝,那正是皇后第二胎流产,被宣告再也无法生育的时候。
她本以为皇后会疯狂针对她,尽管世人都是这么以为的。但在姜雀刚入宫去请安的时候,皇后表现得很淡然,如同对待陌生人一般。既不亲厚,也不刻薄。
姜雀敏锐地察觉到,皇后根本不管皇帝喜欢谁,她只在乎谁会威胁自己的地位。
很显然,被当做宠物逗弄的姜雀彼时还没能入皇后的眼。
皇宫与宅院很是不同,区别就是在宅院中压着你的只有父权,而在皇宫中还有皇权。
男人是很好哄的,但权利是冷酷且无情的。
姜雀的未婚夫被皇帝打发到了偏远地区,他是王家的嫡长子,王家不敢恨皇帝,于是恨极了姜家,认为是她姜雀不检点,贪恋权力勾引皇帝。所以王美人才会毫不犹豫转投皇后麾下任她差遣,尽管这个嫡长子日后做了官她也从王家捞不到什么实际好处,可世家讲究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肉就那么多,哪里容得下姜家挤进来分一杯羹?
姜雀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落了。
她的脚上被绑了麻绳,嘴里被堵上粗布,马不停地被抽打着奔跑,蹄子踩到她的脚踝,咯哒咯哒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鲜血从她的子宫里流出,拖了一地,像一个巨大的用鲜血画就的殷红的诅咒。
就连皇后都不忍再看场下的惨状,也不敢去看身边人,只能闭上眼睛。
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怜悯。
那血渗入皇城的土壤好似罪人手脚上的镣铐,太过刺目。以至于无人看到,那个被马拖行的可怜女人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皇帝强抢人妻,这是皇后知道的。
可是皇后和皇帝都不知道的是,姜家曾被唾弃不耻,只因姜父一女三许,只为了让几家反目,他趁虚而入上位。
是以在姜家的时候,就连姜雀的母亲都嘲讽她是个三嫁女。
以至于到了后来,就连姜雀也对此深信不疑。
她深信自己天生一副好皮囊,生来就会辗转在各个男人之间谋取利益,毫无礼义廉耻地和外男嬉笑。旁的世家淑女看不上她,就连秦楼楚馆里的风尘女子提到她都摇头叹气。好像一个女人若不忠于某个男人,那么她就不配为人。
第一个孩子流掉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姜雀废了。
皇帝拂袖离去,皇后也跟着离开。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校场的土里,身上满是拖拽的伤痕,双脚歪歪扭扭地耷拉着。
恐惧,不甘占据着她的大脑,那个时候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撑着身子爬都爬不动。
可更多的是一股无名的怒火灼烧着她。
她想到,如果母亲还活着,看她这个样子心里想的估计也是让她早些死了去,不要玷污了门楣,不要拖累她在姜家的好日子。
姜雀心想,我多恨你啊。
我恨你自私冷漠,恨你目光短浅,恨你刻薄寡恩。
姜雀又心想,可你连让我恨你的机会都没有了,你死的时候听到的是我和王家订婚的消息。
那个时候你是笑着走的吗?
姜雀不知道。她不想把这些分的太过明晰,索性将那些全部当做恨,恨是驱动她攀爬的动力,是她来日的登云梯。
至于父亲……姜雀心中没有父亲的概念,只有家主的概念。他同样可恨,他是导致她一切的元凶。可是这一次,愤怒没有冲垮姜雀的理智,她明白自己需要这个姜家家主,尽管他似乎并不在乎他这个女儿。
姜雀最后是被宫女捡回去的。
所有人都以为姜八子死定了,不死也是个半残,她的父亲就是个地方小官,连朝廷的台阶都摸不到,又有谁能给她撑腰呢?就连皇帝也逐渐遗忘了这个人,忘记他因一念贪婪就虏到宫中的可怜女人,忘记他所犯下的累累暴行。
直到某次宴会,姜八子一袭白衣款款入席,一舞动京城,迷了皇帝的眼。
皇后此生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那日校场派人把姜雀捡了回去。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只要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她就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她的血肉无论经受多少次的捶打总会恢复如初,她的精神无论遭受多么重的摧残都坚不可摧。
她是一只被世俗豢养的最微不足道的鸟,一只随处可见的雀,她不名贵,不骄矜,但她有翅膀。
这样的体魄同样传给了她的女儿姜婉柔。
系统不知道的是,在姜嫖最初的设计中,姜婉柔其实是女主。
她强健、高大、阴狠、毒辣——那些全都源自姜嫖无处宣泄的不甘。但一个角色,一个人,倘若只是恶毒阴狠,这不足以成为她当上主角备受追捧的理由。
是以姜嫖提笔,为姜婉柔加上了才智、谋略、胆识和担当。
倘若一个人能让旁人心甘情愿称之为主角,那那个人就一定要有某个地方在熠熠生辉。
当人们开始爱恶女的时候,爱的不是她身上恶的部分,反而是掩盖其下那无人问津的光辉。
爱她的随性洒脱,爱她的坚韧不屈,爱她用伤疤和苦难妆点的身躯,爱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的勇气和决心,爱她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爱她生机勃勃的璀璨人生。
因为那是作为人类这个种族穷尽一生都在追寻却求而不得的流星。
——
可是如今,只有姜嫖心中一座小坟高高耸起,埋葬着姜婉柔,埋葬着姜嫖曾经的不甘。
系统是有漏洞的。姜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隐隐能够意识到姜嫖或许不是她的女儿,但对她而言,姜嫖是比“愚蠢”的姜婉柔更好用的利刃。
在拥抱姜嫖的那一晚,她彻底接受了姜婉柔消失的命运,接受姜嫖成为自己头顶新的珠钗。
只是偶尔,她会回想起,当她第一次真正诞下自己的孩子的时候,那从未有过的触感。
婴儿身上是热的,好像还未褪尽母亲身上的鲜血。婴儿是软的,像失去庇佑的刚剥壳的鸡蛋。
三嫁女的女儿。
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可随即她就愣住了。
她怀里的小婴儿,是一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干干净净的娃娃。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姜雀只抱过姜婉柔一次,就再也没有抱过她。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这些都是她带给这个女儿的,她就是没有由头的恨。
可她环顾四周,不知这痛苦应当宣泄与谁。
她还身处泥泞,看不清前路。可她的女儿,却过早地离开了。
当那张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明明熟悉,可又觉得陌生。这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女儿,却又好像从来没见过面。
当然,姜雀对姜婉柔确实没什么母女情谊。她觉得姜婉柔和她母亲一样愚蠢又傲慢,不配为自己的女儿。
她对姜婉柔的处境冷眼相待,毫无怜悯之心。出于一种本能,她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女儿。
可这种感觉在某天忽然被打破,她看到了一双黑沉的眼,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她的女儿——姜嫖。
这段记忆肯定有哪里出了错,或者说是她的女儿出了错。可姜雀却比以往更加能接受现在的女儿,她有种微妙的感觉,现在的女儿和她真正应当降生的女儿有些某种联系。
新女儿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让自己复宠,可她偏偏选择了耗时最长,最兴师动众,也是获利最大的一条道路。
她像贪婪不知疲倦的商人般攫取养分。姜雀知道,她绝不会安分做自己夺权篡位的垫脚石,甚至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她反噬。但姜雀不得不承认,她的到来的确给自己了无生趣的人生增添了几许色彩。
所以她才会为她处理柳书佐,搭上常山王,牵线郑夫人,讨要封地。
更是在之后帮她处理了挑衅的那两个巫医,指派身边的人去帮她报复皇后——虽然当时她也没想到直接报复到了储君头上了。
事态失去控制,姜雀料定皇后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长秋殿里也有不少皇后耳目,她想要探听动向委实困难。
直到某天傍晚,燕八子和她相遇,在行完礼即将错身之际忽而攥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句:“快去椒房殿,官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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