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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爰稼穑
黑石滩的夏,是裹着泥腥与汗碱的蒸笼。日头毒辣,晒得新筑的堤坝青石滚烫,赤脚踩上去,烫得人一哆嗦。河风卷着水汽,沉甸甸地扑在脸上,吸进肺里都带着灼意。巨大的条石在号子声中一块块垒砌,榫卯咬合的沉闷撞击,如同大地稳健的心跳。堤身已拔地数丈,蜿蜒如龙脊,倔强地镇向浑浊的黄河故道。
谢垣站在堤顶。深灰色的粗布短褐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背脊上。右臂的旧伤在暑热湿气里闷胀作痛,如同无数细针在骨缝里攒刺。他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拐杖,身形比初至时更显清癯,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渊,锐利如鹰隞,死死钉在堤身中段那最后的缺口——合龙口。
缺口处浊浪翻腾,水流被强行束窄,发出愤怒的咆哮。数十根巨大的柏木桩被打入激流深处,工匠们正喊着震天的号子,将捆扎着巨石、裹满黏土芦苇的“埽捆”用绞盘和绳索奋力推入缺口,一层层压向咆哮的水龙。水花混着泥浆,劈头盖脸地浇在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上。
“稳住!左缆拉紧!右缆松三分!压!往下压!”谢垣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定力,在堤顶炸响。汗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青石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他紧盯着埽捆入水的角度和水流的反冲,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如尺规。
“大人!歇歇吧!您这身子……”随行的工部员外郎看着谢垣微微摇晃的身形和惨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地劝道。
“闭嘴!”谢垣头也未回,目光如同焊死在合龙口,“盯紧水势!看住压埽的绳索!一丝一毫,不得松懈!”他猛地举起拐杖,指向下方一处水花异常翻腾的地方,“那里!水流掏刷!快!加一捆‘关门埽’!要快!”
一阵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谢垣脚下一个趔趄,手中拐杖重重拄地,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右臂的伤处传来钻心的锐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线在血肉里反复抽拉。
堤下,合龙口的水势在埽捆的层层压制下,终于显出几分颓势。浑浊的浪头不甘地拍打着新压下的巨埽,水声的咆哮也渐渐被工匠们越来越响亮的号子压过。
“成了!快成了!”老河工嘶哑的吼声带着狂喜。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胜利在望!
就在这狂喜的顶点——
“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垂死挣扎,猛地从堤坝深处传来!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撕裂的刺耳噪音!刚刚压稳的几捆巨埽,竟猛地向内一陷!支撑埽捆的巨大柏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浑浊的河水如同找到突破口,疯狂地沿着埽捆缝隙倒灌而入!
“桩基!桩基松了!”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叫!
谢垣脑中轰的一声!那处松动的桩基,正是他月前巡视时发现流沙层异常深厚、反复强调必须深挖至岩层、并亲眼看着打下最深桩木的地方!怎么可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人,不顾一切地冲向险情处!深灰色的身影在陡峭的堤坡上踉跄前行,如同扑火的飞蛾!
“大人!危险!”惊呼声被抛在身后。
谢垣冲到堤边,探身向下望去。只见那根作为主支撑的巨桩,根部周围的流沙层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抽空,桩身已倾斜了近三十度!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正疯狂地从桩基周围被掏刷出的空洞涌入!巨埽失去支撑,正在缓缓下沉、崩解!一旦巨埽完全崩溃,合龙失败,洪水倒灌,不仅前功尽弃,下游刚刚重建的村落……
“绳索!长缆!铁链!所有重物!给我坠住那根主桩!”谢垣的吼声撕裂了喉咙,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快!沉船!沉石!有什么沉什么!堵住桩基空洞!快——!”
他一把夺过身边匠人手中的粗大麻缆,不顾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将缆绳一端死死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抛向下方摇摇欲坠的巨桩!他竟要亲自下去!
“大人!不可!”众人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
“滚开!”谢垣如同暴怒的困兽,双目赤红,“桩基不稳,堤坝必溃!七万亡魂尚未安息,下游万民岂能再遭涂炭?!给我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半个身子已然探出堤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谢垣!!”
一声清越而凄厉的呼喊,如同冰锥刺破喧嚣!
崔静姝的身影出现在堤顶!她不知何时赶到,一身月白衣裙被风尘染上灰黄,发髻散乱,清丽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惊恐与决绝!她手中紧攥着一个粗布包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谢垣的动作因这声呼喊猛地一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崔静姝已冲到近前,将手中包裹狠狠塞进他怀里!
包裹入手沉重,带着土地的温热和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神一振的药草清香。
“拿着!”崔静姝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这是秦昭从狼山卫送来的!八百里加急!他斩了鞑靼小王子的先锋大将!首级已悬于边关!他说……‘石方,你的堤,必如边城般永固!’ 还有……还有他带走的……那块石头!”
谢垣的心猛地一撞!他颤抖着手指,扯开粗布包裹。里面赫然是那块来自河滩深处、颜色深青、棱角已被摩挲得圆润的碎石!碎石旁,压着一块染血的鞑靼皮护心镜碎片,边缘锋利如刀!秦昭的信物!
碎石冰凉,护心镜碎片却带着边关烽火的滚烫!一股混杂着悲怆、狂喜与无边力量的热流,瞬间冲垮了谢垣的疲惫与眩晕!如同干涸的土地,猛然承接了来自九天之外的甘霖!
他不再看崔静姝,猛地攥紧那块碎石和染血的铁片!碎石坚硬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让他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深吸一口带着泥腥与药草气息的空气,胸中浊气尽吐,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来人!”谢垣的声音如同金铁重铸,沉稳而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慌乱,“听我号令!”
“第一队!所有备用‘羊角碾’(一种巨大的石制压实工具),系缆!坠于主桩两侧,稳住桩身!快!”
“第二队!所有船筏,满载条石,沉于桩基空洞上游!减缓水流冲击!立刻!”
“第三队!备‘合龙大埽’!以铁链环扣相连!待我号令,一举压入缺口!”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如同尺规刻印!慌乱的人群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如同精密的器械,轰然运转起来!
巨大的羊角碾被绳索吊起,轰然坠下,死死抵住倾斜的主桩!满载条石的船只在号子声中被凿沉,激起冲天水柱,暂时堵住了汹涌的掏刷!最后那捆直径逾丈、裹着铁链的“合龙大埽”被数百名赤膊的工匠推到了缺口边缘!
谢垣站在堤顶最前沿,深灰色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他高高举起左手,那块深青碎石在烈日下反射着沉凝的光泽。
“压——!”
声如惊雷!
“嘿——哟!!!”
山崩海啸般的号子声压过了黄河的怒吼!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粗大的绳索绷紧如弓弦!巨大的“合龙埽”如同天降神杵,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入咆哮的缺口!
浊浪滔天!大地震颤!
那狂暴的水龙被这凝聚了万千血汗与信念的巨物死死扼住咽喉!不甘地翻腾、嘶吼,最终在无数双赤红眼睛的注视下,渐渐平息了怒火。浑浊的河水驯服地沿着新筑的堤身,温顺地向下游流淌。
死寂。
随即是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腔的狂吼!
“合龙了——!”
“新堤成了——!”
“苍天有眼——!”
河滩上,如同沸腾的海洋!工匠们、河工们扔下工具,相拥而泣,在泥浆中翻滚跳跃!白发老河工跪在堤上,对着苍茫的黄河,咚咚磕头,老泪纵横!
谢垣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将那深灰色的身影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块深青的碎石已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浸透,棱角处沾着几点干涸的血迹。他低头,凝视着这块来自河滩深处、承载着血泪、冤屈、承诺与新生的大地之骨。
十年漂泊,尺规为伴。
十年隐忍,血泪暗吞。
墨石山下的矿尘,龙涎潭边的寒水,诏狱深处的绝望,御前陈词的孤勇,黑石滩的烈日与惊涛……
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随着脚下这沉默而坚实的新堤,轰然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释然与无尽疲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坚持。眼前的一切——欢呼的人群、金色的夕阳、温驯的河水——都在旋转、模糊、褪色。那股强撑了太久的精气神,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右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喉咙里腥甜翻涌。
他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山峦,软软地向后倒去。
“谢垣——!”
崔静姝凄厉的呼喊撕裂了欢呼。她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谢垣身体触地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抱住!深灰色的身躯沉重得如同山石,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衫灼痛了她的皮肤。
“郎中!快叫郎中!” 工部员外郎骇然失色,嘶声大喊。
崔静姝却已顾不上旁人。她半跪在滚烫的堤石上,将谢垣的头小心地枕在自己臂弯。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唯有唇边一缕蜿蜒而下的暗红血线,触目惊心。她颤抖的手指瞬间搭上他枯瘦的手腕。脉象!那脉象沉、细、涩、数,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又似绷紧欲断的琴弦,在指下微弱而混乱地搏动!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药……静姝……药……”昏迷中的谢垣,发出模糊的呓语,左手无意识地痉挛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崔静姝泪如泉涌,猛地想起什么!她飞快地从自己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粗布缝制的药囊!药囊陈旧,边缘磨损,散发着浓郁的、熟悉的药草气息——正是她改良的“金疮玉髓膏”的味道!她颤抖着,将药囊塞进谢垣那只痉挛的左手中。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而熟悉的布料,感受到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药香,昏迷中的谢垣竟奇迹般地松开了紧握碎石的手,转而死死攥住了那个小小的药囊!紧蹙的眉头,似乎也微微舒展了一瞬。
“我在!药在!堤也在!你听见了吗?谢垣!”崔静姝紧紧握住他攥着药囊的手,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声音哽咽破碎,“你答应过……新堤不固,不离黑石滩……你答应过的!”
夕阳沉入黄河尽头,将万里河山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
新筑的堤坝沉默地矗立,如同大地的脊梁。
堤顶之上,月白色的身影紧紧抱着深灰色的身躯,如同抱着这天地间最沉重的珍宝。
晚风呜咽着掠过新堤,卷起细微的尘沙,仿佛无数亡魂低沉的叹息与最终的慰藉。
土爰稼穑。
这血泪浸透的大地,终以坚韧的堤坝,回报了匠人呕心沥血的耕耘。
而那耕耘者,已力竭倒在他所守护的、新生的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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