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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徐煮煲来到萧歌背后,看他在纸上写写画画,“你干啥呢?”
“给你写情书呢。”萧歌随口答道。
其实是在做考据。这个游戏只有五十个玩家,但社区生态相当不错。萧歌加入了一个专门做考据的群,每天在群里聊得不亦乐乎。
“又在考据啥?”徐煮煲把脑袋蹭到他脑袋旁边。
“那个被牧羊少女他们发现的晴天娃娃……她的名字起得还挺有意思的。”
萧歌把纸拿起来,给徐煮煲指他的笔记。
“阿莎莎·阿米尔诺娃·罗宾道特……'阿莎莎'和'阿米尔'都是埃及名字,但'诺娃'又很斯拉夫味儿溢出,而且把父辈的名字后加上'诺娃'来当作中间名也是斯拉夫的习俗……而'罗宾'又其实起源于英语,'道特'还是'女儿'的音译——这个名字可以说明很多!”
萧歌没得白内障的那只眼睛亮晶晶的。
“放到这个世界观下——就是阿莎莎有一个生于春之国的名为'罗宾'的祖辈,而他们家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罗宾的女儿,让一家人围绕着这个人建立了母系氏族。而之后,这个家族又迁往了冬之国,在那里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至今都还保留着冬之国的起名习惯。但他们之后又前往了夏之国——?其实我更倾向于他们受夏之国的文化影响,在大陆东南角建立了这个小国,又在几年前收留了没地方去的人们。”
徐煮煲给了他肩膀一下:“说慢点!”
萧歌笑他:“你不是学语言的吗?不得比我了解这些文化小知识!”
“妈呀,那可早留在西伯利亚了。”
他们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一会儿,随后便又是打闹。最后,两个人斗到了床上,准备进行下一步。徐煮煲看着解扣子的萧歌,说:“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萧歌像被烫到了一样蹦了起来:“怎么突然就开大?!起码要等事后聊这种东西吧!”
徐煮煲心想只有你会把这当成敏感话题,伸手揽住萧歌,“行了,跟我聊聊吧。”
萧歌静默片刻。最终,他还是张开了嘴。
萧歌有一个相当奔放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泡在迪斯科舞厅夜夜笙歌,穿着铺满亮片的短上衣。某天,这个奔放的姑娘在KTV突然抑制不住地想吐。再然后,她去了医院,被医生告知自己的肚皮下有了新的生命。
那就是萧歌。他是单亲家庭长大,因为他母亲不知道谁是他亲爹——当然,在萧歌长大、第一缕白发出现在他脑袋上后,萧歌的妈妈从犄角旮旯翻出了那个她其实都忘了名字的男人——但当时,在萧歌还没出生、自然也没能显出白癜风症状的那年,萧梦琪确实不知道孩子亲爹是谁。
她坐在医院的塑料椅上,不顾贴在旁边墙上的“禁止吸烟”,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烟屁股被随手扔在地上,萧梦琪踩灭了火星,揉碎了B超单,随手一丢,继续去舞厅喝酒。
她的肚子还是瞒不下来了,萧歌的外公外婆去舞厅把烂醉如泥的女儿拽回了家,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清醒。萧梦琪的眼睛醉醺醺地转悠了好久才终于聚焦到父母脸上。她妈唾沫横飞:让你别瞎搞别瞎搞,现在弄出来个孩子,怎么办?!萧梦琪抹把脸说,我自己养不就行了。
萧歌的名字没能花费萧梦琪女士宝贵的十秒。他肯定是要跟着姓“萧”,而萧梦琪那阵特别喜欢去KTV唱歌——啊,那就叫“歌”好了!
萧歌的外公外婆也会来照顾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个上辈子有仇的闺女——直到他太婆又生了病,外公外婆为了照顾太婆回了乡下。年仅五岁的萧歌看着妈妈,缩到墙角后面。萧梦琪叼着烟,一头标准的杀马特长发指向天空,打满柳钉的高跟鞋看起来能去犯罪片里客串凶器。她也看见了萧歌,对瑟缩的小孩璀璨一笑:“冰箱里有什么自己拿出来吃就行!”然后毫不留恋地出了家。
自此之后萧歌就开始了自己带自己。儿时的他有些害怕妈妈,闻着妈妈留存在房间中的香水味入睡,被妈妈抱在怀里时会动弹不得,任由那些硬硬的亮片扎自己的脸。
人无再少年。萧歌上了初中后,萧梦琪也步入中年。似乎就在皱纹爬上她的脸的瞬间,这个女人一下子戒掉了所有坏习惯——扔掉那些光污染的衣服,不再染烫头发,不再泡吧和喝酒。家长会上的她和其他家长并无不同,虚心地听班主任对孩子的评语。
看着妈妈低眉顺目的样子,叛逆期的萧歌怒了——如今倒是装出好家长的样子了,可之前的那些就能当没发生过吗?!
他在学会写字前先学会了自己做饭、洗衣服、拖地……他每天都期盼妈妈今天能回家,而他妈妈就算回来也一定是在深夜,更一定要带另一个男人一起——有时还有女人。床铺吱吱呀呀地响,小萧歌闻着刺鼻的廉价香精味儿安然入睡。他们家只有一张床。
在上了小学后,小萧歌才终于学会了很多他早该学会的。他在同学们的嘲笑中狼狈地发现自己一直穿反了衣服,在老师失望的眼神中知道了作业其实要带回家写,在懵懂地说出“我没有爸爸”后得到了长者的摸头安慰。
他的所有常识性知识都来自于学校,而他妈妈教会他的都是一个孩子不该学的东西——酒精,香水,霓虹灯光,吱吱呀呀的床,满地的衣服,小孩子萎缩在墙角抱住自己哭,“不要欺负我妈妈呀!”,而床上的男女撕开又一包橡胶制品。
可现在呢?她又当上好家长了?看看啊,这个女人毁了他的一辈子,而现在她要假装一切无事发生!
叛逆期的萧歌无法忍受。他每天都和萧梦琪吵架,直呼她的大名,把房门摔得震天响,任由萧梦琪敲他的门苦苦哀求。求吧,求吧!当年的我哪怕再怎么求都没能让你能陪我睡觉啊!
萧歌的叛逆期来得无比迅猛,如同海啸,而萧梦琪在最开始的退让后也逐渐怒了,开始反击。他们每天都在吵,每分钟都在吵,他们的恨火永不熄灭,他们的战火永无止境。
萧歌曾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但为了和母亲作对,他扔下了笔。萧梦琪要把笔塞回他手里,而萧歌死活都不会接过。那个可怜的小房子承担了太多不该承担的。他们被邻居投诉,又在明天继续被他们投诉,又在后天继续被他们投诉。萧歌撕烂了不知道多少本练习册——只要萧梦琪给他买,他就会撕。但萧梦琪就是下定决心要往这个无底洞里扔钱。
在某天,萧歌回到家,发现母亲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特别好。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而萧梦琪看到儿子回来,放下手里的针织,说出了那句禁忌的话:
“我给你报了补习班。”
萧歌那时已经上了高中,一个仅比职高强出手指缝大小的高中。他妈妈开始在吵架中带上了“你刚上初中那时候……”“你小学那时候……”“你幼儿园那时候……”
他妈的,你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那时候!萧歌掀翻了餐桌。
而现在呢,他的好妈妈又要来侵占他的私人空间了?
萧歌连书包都还没放下,就又开始和她吵架。你当年……我当年……你是不是……我是不是……你——!我——!
我他妈甚至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
情绪失控下,萧歌喊出了这句话。他颤抖着,敲定接下来要攻击的方向。他经常说这句话,往往这句话的出场就意味着他们的战况要进一步升级了,萧梦琪女士现在也要抛弃她本就不多的理智了。
但那次,萧梦琪没有竭斯底里地大喊。
她只是一下子哑了火,愣愣地看着萧歌,低头,看手里没织完的围巾。
……那补习班一个月六千,我已经交完了。
——你有病吗?
萧歌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他妈妈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平庸的中年人,法令纹很重,头发有些乱糟糟地盘在脑后,指甲里有清理不干净的泥。
……我只是想让你能上个好大学。
她的皱纹耷拉着,看起来好累。她有了白发。
萧歌看着妈妈,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幕光景:那年的她梳着杀马特,叼着烟,不要钱地往脸上涂化妆品,穿着亮片马甲、印着英文的黑背心和超短裙,脚蹬一双能踩烂所有人的厚底高跟,永远把自己打扮得最漂亮,去艳压舞厅的其他人。
那年的萧歌已经收获了额角的白斑,他看着颓丧的母亲,看着窗户映出来的长高了的自己,一股无名火在心头涌起。
——你就和钱这么有仇吗?
他还记得她那个离家前的璀璨笑容。
——你用你的放纵给我起了这么个简陋的破名,现在你连放纵都不敢了吗?!
他在想象中拽着妈妈的领子喊。
——你放弃了唱歌和跳舞,就为了我这样的贱货吗?!
——你的审美呢?你的爱好呢?
——你选择独自生下我的勇气呢?!
萧歌歇斯底里地无声呐喊。
——你自己的生活呢!!
萧梦琪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缠绕围巾的线。
萧歌很想骂她,但他只是个胆小鬼。
所以,他逃了。
萧梦琪几天后才发现那是一场离家出走。彼时,萧歌已经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而如今,萧歌躺在异乡的出租屋,和伴侣讲起了这些事。他的食指和中指夹在一起,假装自己在抽一根烟。
徐煮煲沉默地听完了,“……你和你妈怪复杂的。”
他知道萧歌每半年都会给家里寄钱,寄一次就掏空一次存款。在和徐煮煲合租前,萧歌只允许自己吃泡面。他最开始想的是还清那六千,可他们母子间哪有能还清的东西。
萧歌不说话,那只瞳孔泛白的眼睛无神地耷拉。他和他妈加过微信,过程平静而乏味——他孃孃给他推了他妈的微信,萧歌就加上了,萧梦琪就同意了。那个山水风景头像一直在萧歌的微信置顶,可那个名字下从没出现过哪怕一条对话框——哦,除了“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徐煮煲还知道,这人从不在朋友圈发自拍,或者任何能露出他的脸的照片。他丈母娘估计还没发现儿子左眼失明。如果她知道了,那她肯定就要来问了——那这场冷战不是进行不下去了吗!
徐煮煲突然就很难过。他看着对象死人一样的侧脸,说:“我给你讲讲我的名儿是怎么来的吧。”
徐煮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东北家庭,虽然萧歌曾对此锐评过“只有幸福的家伙才会觉得自己很普通”,但徐煮煲还是认为自己很普通。萧歌那么说只是因为他实在太不普通了,以至于看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都觉得他在凡尔赛地拨弄幸福。
而“徐煮煲”这个名字,虽然听着很草率,但其实是他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叔叔姨姨舅舅当年一起熬夜翻词典才终于选出来的。
徐煮煲的姥姥和奶奶当年是同一家饭店的厨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闺蜜”,但她们其实更喜欢称呼彼此为“知己”。两个厨子各自搞了对象又有了孩子,徐煮煲的爸爸妈妈青梅竹马长大,高中后生了情谊。青涩的学生拉着彼此的手忸忸怩怩地来到家长面前,得到了家长们的哄笑:“眼瞎的看不出来你俩!”
徐煮煲是独生子,双职工家庭,住在国有工厂的家属院。冬天天黑得早,他爸妈挽着手回家,孩子愁眉苦脸地从作业里抬头,又欢天喜地跟着家长去院里的电影院看电影。黄昏把一家三口的影子拉长,徐煮煲追着踩地上的枯叶,主动跟路过的熟人问好。
虽然现在的徐煮煲光看脸就知道是个社恐人士,但小时候的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皮猴子。他们家不大,但也不小,但也不大。徐煮煲趴在红木地板上推他的小火车,没多少工夫就能用衣服把全家的地都擦得锃亮。
他们家在二楼,春天顺着窗户能看到院里高大的梨花。徐煮煲爸妈不允许他随便摘花、破坏绿化,徐煮煲就拄着下巴在窗边等,摇着腿等,等那树梨花什么时候能掉下一朵。
他喜欢花一个下午把家里所有抽屉翻个遍,然后拿着翻出来的钢蹦去小卖部买冰棒;妈妈会在接他放学时去报刊亭买漫画周刊,徐煮煲看着美丽帅气的角色畅想他以后要当厉害的人;他们会在节日里在文化宫看表演,徐煮煲被书法老师的妹妹手把手教了手风琴;他看着满树海棠惊讶枝条不会被压塌,啃着窗框尝到满嘴油漆,和朋友一起对着风扇拉长音听声波振动,在阳台给泡沫箱里的“黑星星”浇水——他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这位发小应该叫“龙葵”。
“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孩。”徐煮煲说。
“所以你意识不到自己很幸福。”萧歌泄愤地啃了伴侣一口。
徐煮煲唔了一声,安抚地拍拍他的背。等萧歌放开了他的脸,把脸埋进他的脖颈,徐煮煲继续自己的回忆。
扯得有点远了。总之,徐煮煲获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姥姥和奶奶曾共同提出过一个伟大的理论——
人生就是一盘菜。
人活着就是在炒菜,我们学到了东西就是往菜里加新调料,忘记了东西就是菜品中的某种蔬菜完成了使命。每个人生来的条件不一样,锅里的材料也不一样。有的锅里全是肉,有的锅里是怎么做都不会难吃的土豆,有的锅里装了根本不能炒的水果,有的锅里的东西还没有别人吃剩的多。
但一道菜,好吃与否,还是取决于厨师。
厨师才是真正掌握这道菜的人,是不讲道理的独裁者。有的厨师充满奇思妙想,有的厨师和厨房八字不合,有的厨师是做饭天灵根,有的厨师大半辈子过去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厨师。
而徐煮煲的姥姥和奶奶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厨师,她们也愿意带带家里新来的小厨师。
徐煮煲接受了相当不错的教育——是的,他们家虽然不差钱、但也绝不富裕;是的,他上的只是院里的学校;是的,小厨师其实从小到大成绩都不太好。
但他又的的确确学会了很多:如何讨论家庭,如何讨论梦想,如何讨论爱,如何讨论性,如何讨论死亡。他学会了处理情绪、处理人际关系、处理那些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平衡生活中繁琐的各大元素。
他的姥姥死在他十岁那年。徐煮煲没有哭,他知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
他的初恋发生在十六岁的夏天。那是隔壁班的同学,扎着高马尾。徐煮煲在毕业典礼上终于倾诉心肠,被拒绝后他在房间里窝了一整天。
他在二十岁启程去往异国他乡,因为受不了下午三点就关门的餐饮店而选择自己拿起锅勺。他那年才终于学会做饭,并一不留神就做到了现在。
如今,二十五岁的徐煮煲躺在床上,和即将共度一生的伴侣聊起童年。
“……我可能确实是个幸运的人吧。”回忆结束,徐煮煲恍然。
萧歌没再阴阳怪气了。他认认真真地想了会儿,说:“其实,我也不差。”
他们看着彼此,一起笑了。
“今年回家过年不?”
“你就不能等完事儿再聊这个啊!”
“你这都躲几年了——靠了,别咬我!”
“我就要咬你!”
“嘶,姓萧的我劝你赶快把你的牙磨平喽——不对,别转移话题!”
“……我求你找个好时机聊这个呗?”
“都告你躲不过去了呢……行了,先回你家先回我家?”
“……”
“……”
“……不能一起回吗?”
“你分身术大功告成了?”
“……先回谁家是不是还有啥说法?”
“啥年代了你聊这个!”
“……扔钢蹦吧。”
“行——你又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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