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两人正说体己话，忽见帘子被掀开，沈荣轩走了进来。
　　宝儿放开流香道：“你回来了？”
　　荣轩笑着点点头，自顾走到桌前坐下，又将手上拿的一个包裹放到桌子上。流香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接茶喝了两口，道：“晚饭吃过了吗？”
　　宝儿摇头道：“还没有。”
　　荣轩笑道：“总算没错过。流香，快让人摆饭。”
　　流香应了声下去吩咐饭食，翡翠也跟着去帮忙。宝儿不知说什么，只得静静立在桌前。荣轩一伸手将她拉近，再将她按到凳子上，道：“站着做什么，坐下。”又看着她道：“你下午做了些什么，身体好些了吗？”
　　宝儿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微抬头道：“只是小毛病，如今已经无碍了。下午同丫鬟们一起绣花。哦，姜姐姐带着几位妹妹来坐了会儿，蔷妹妹还送了我一篮子花。”
　　两人正说着，流香掀帘子说开饭了，荣轩便领着宝儿到外间。
　　晚饭有油焖鸡、清蒸鱼、春笋咸肉排骨汤，菜肴说不上精致，味道还可以，宝儿亲自给荣轩盛汤布菜，荣轩握住她的手道：“你只管吃你的，让她们张罗吧。”他手上握的用力，宝儿挣扎一下没挣出来，轻轻道：“少爷这样，我怎么吃饭？”荣轩靠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喂你。”
　　宝儿羞红脸，抬头偷偷看，流香只当没看见，绿珠和翡翠低着头，不知什么表情。宝儿轻轻推他，道：“不要。”荣轩大笑起来，却也没再为难她。两人用了晚饭，荣轩跟着宝儿进房间，宝儿一阵尴尬，只得请他坐了，又亲自斟茶给他。
　　荣轩指指桌上的包袱，道：“那个给你做个床帐子或门帘子吧。”
　　宝儿打开一开，是一块上好的云锦，忙道：“这样的好东西拿来做床帐子，岂不太奢侈？”
　　荣轩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花色太差了根本卖不出去，与其堆在仓库里发霉，不如给你做帐子。”
　　宝儿打开云锦看了看，花色确实不好，既不艳丽也不清雅，如果是她，也是不会买这样一块布的，她不由好奇，他怎么会进这样的货？
　　荣轩一眼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这个不是我想进的，你知道云州锦一年就产这么多，都是有价无市的。以往我们都是提前一年订货，可这回的货路上被劫了，我用了好多关系才勉强从别人手里匀了一批一样的来，可附带的，也得将这批仓底货高价买回来。”荣轩叹了口气道，“也罢，总好过违了泾原的约赔上半个布庄。”
　　宝儿道：“泾原要的货都妥了？”
　　荣轩点点头，“这两日同大哥检查过，都好了。明日开始装车，大概后日早上便可以上路。”
　　宝儿道：“这回谁送呢？”
　　荣轩道：“本来该我去，不过大哥说他去，由他吧。”
　　宝儿奇道：“送货这样的辛苦差事，怎么还会抢着去？”
　　荣轩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泾原的生意一直是二叔接洽的，大哥这时候去，无非是想跟泾原的接上头。也不想想，二叔虽伤了却不是昏迷不醒重病不支，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让他去？就算他自己行动不便，也还有三弟和三叔在呢，三弟是他亲儿子，三叔又是一直虎视眈眈的，这两人，谁也不会由着他的。”他冷笑两句，道：“不过也好，正好我也不想去。我便在这里看他们鹬蚌相争。”
　　这样的话算掏心掏肺的，宝儿心里漾起阵阵感动，看着他的眼光也愈加柔和，荣轩没注意这点，还在滔滔不绝讲白日里的事情，宝儿侧头倾听，这算不算她的福气？男人肯跟她分享外面的事情，而不是随口一句你不懂便带过了。
　　讲了好一会儿，荣轩才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只顾自己讲的开心，倒忘了问你听得闷不闷呢？”
　　宝儿摇头道：“不会，你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荣轩笑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吃了晚饭做些什么？”
　　宝儿回道：“或者弹琴或者写字作画，或者干脆跟丫鬟们说说话。”
　　荣轩来了兴致，道：“娘子能否为为夫弹奏一曲？”
　　绿珠听了忙将琴拿出来，翡翠焚香，宝儿净了手道：“少爷想听什么？”
　　荣轩道：“不要叫少爷，要么叫荣轩、轩，要么叫夫君，你挑一个。”
　　宝儿小嘴巴开合两次，终于没叫出来，只轻轻道：“请点一首。”
　　荣轩笑笑，凑近她道：“现在不为难你，一会儿她们下去，你再叫来我听。”见她羞得低下头，更是大笑，道：“娘子为为夫弹一曲凤求凰，可好？”
　　宝儿红着脸道：“我不会弹这个。”
　　荣轩笑的更大声，“那不如为夫弹给你听。”说着将宝儿拉起来送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坐在琴前，道：“为夫琴艺不佳，希望娘子莫笑。”说完轻理琴弦，开始操曲，一时房内琴声流泻，如鸣佩环、珠玉落盘。
　　一曲毕，荣轩重复一遍，边弹边唱，他琴艺虽一般，歌喉却很好，只听他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他嘴里唱着词，手里操着琴，眼睛却几乎一刻不离宝儿，可他没弹错一个音，没唱错一个词，他动作那么熟练，仿佛这一切他已经练习多次，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已久。
　　宝儿沉浸在音乐里，那些音节好像穿过耳朵进入她的心里，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她的胸腔里升腾了一股莫名的暖。她眼里，烛光似乎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使他本就英俊的脸庞更加温柔，使他本就英挺的身形更加高大，她渐渐移不开视线•••
　　流香扯一扯绿珠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出去，绿珠点点头，又去扯翡翠的衣袖，翡翠却表情复杂的看着屋内眼神胶着的两人，脚步犹豫。
　　也不知过了多久，翡翠的脚正挪到软帘处，忽听宝儿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少爷的歌声真动人。”
　　荣轩盯着她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宝儿忽然很想问一句，那东厢的人呢，她的心也似你的心吗？如果君心皆似你心，你能都不负？这话却只能放在心里，如果问了，便是妒妇。
　　“这时间，差不多可以去省晚了，你不去吗？”
　　荣轩失望的移开目光，道：“去的，要不一同过去吧。”
　　宝儿摇摇头，“太太说她要见我会让人叫的。”
　　荣轩心里隐痛，母亲对她太狠心。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拉她的手道：“你且委屈些日子，时候长了，母亲自然知道你的好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宝儿听说，心下暗暗感动，他能这样说便是能想到她的处境，而不是一味偏帮了他的母亲，已经难得。
　　荣轩笑着拍拍她手，道：“我一会儿就回，你等我。”
　　宝儿目送他离去，脑子里盘旋他那句“你等我”，又想着东厢里住着的人，一时心乱如麻，遂走到琴旁弹起来了她最爱的《碣石调•幽兰》以平静心绪。
　　绿珠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姑娘今日所弹不同往日，似乎烦躁了些。她也听到才刚姑爷说的话，自然也猜到姑娘心烦什么，见流香跟着去庆春园，屋里没外人，便道：“照我看二少爷对姑娘是上了心的，姑娘是正经的结发妻子，便是有了东厢的姨奶奶，也不怕的。姑娘尽管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翡翠啐了一口，道：“东厢的那可是青梅竹马呢，哪那么容易放下？若那么轻易放下了，可见他的心一点不可靠。他能昨日里爱一个，今日里爱一个，就难保不会明日也爱一个，到时候不止东厢，连西厢也要住满人的。要我说，男人就没一个好的。”说完又补充道，“瑾少爷除外。”
　　绿珠瞪她一眼，道：“小蹄子越发口没遮拦了，你难道希望姑爷的心永远不到姑娘身上？呸！瞧我说些什么？！姑娘休听她胡说，东厢西厢都有人又怎样，你是正房夫人，她们都得敬着你，再得宠也只是姑娘你的奴才，你要卖了她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的太满，东厢里姜姨奶奶，哪里是姑娘能打发的？如今只能指望姑娘能比她早生出儿子，这才是正道。只是姑爷不在这房里留宿，姑娘从哪里要儿子呢？唉，都怪东厢那妖精，怎么能整出这么多幺蛾子？也太可恶些！
　　两人说的热闹，宝儿却似为听见，只低头弹琴。
　　不多时院子里响动，宝儿知道是他和姜素心一起回来了，心不由提了起来，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不来。
　　绿珠见她坐着不动，问道：“姑娘出去迎一迎吧，这都是该的。”
　　宝儿看看她，点点头起身往外屋，才掀帘子，便见荣轩大步走进来。
　　“刚才我听到院子里有琴声，弹得可是《幽兰》？”
　　见宝儿点头，他笑道：“我在你面前弹琴，可是班门弄斧了，惭愧。”
　　不等宝儿回答，荣轩身后走出一人，只听她道：“轩哥哥也会弹琴吗，我怎么没见过？”
　　宝儿这才看到姜素心也进来了，忙给他们让座，荣轩一步上来携了她的走坐到主位，才对姜氏道：“从前没在家里弹过。”
　　姜素心眼睛看着二人相携的手，咬咬唇笑道：“改日轩哥哥也弹给我听，可好？”
　　荣轩道：“其实也说不上会，不过拨弄着玩儿罢了。你若想听曲，改日你们奶奶有了兴致，你帮着摆琴焚香，然后洗耳恭听便是。”
　　姜氏闻言只觉心上被扎了一刀般难受，勉强笑道：“希望有这个福气能听奶奶操琴。”
　　宝儿道：“你若想听，只管来说，我弹给你听就是。只是我的技艺也说不上好，希望你不要笑话。”
　　姜氏道：“怎会，我是连琴弦也分不清的人，不像奶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连站在奶奶面前，都觉得惭愧。”
　　宝儿见她真有些伤心，忙劝慰道：“你若是想学，我教你就是。只是这些只不过是些玩意儿，没什么用处，不如女红烹饪来的实在。”
　　姜氏欣喜道：“奶奶若是肯教，那是妾的福分。妾先谢过奶奶。”说着起身作福。宝儿让绿珠拦住，道：“只是举手之劳，不必谢。”姜氏复又坐下。
　　流滢原在二房她嫂子处玩耍，听见少爷回来便跟了过来，这会儿进屋见这模样心内冷笑，也不说话，轻轻走到流香身后站住。她倒要好好看看，看这回姜姨娘是脚疼还是心疼。
　　绿珠见冷了场，便对宝儿道：“天色已完，奶奶今日不弹琴了吧？我先去收了？”宝儿“唉”了声，又道：“将窗子打开吧，让香味散散。”姜氏闻言问道：“难怪进来一股子香味，奶奶焚的什么香？我好像从未闻到过。”翡翠道：“这是上用的奇楠沉，皇上偶尔也会赏给有功的臣子，金贵着呢，可不是花钱能买到的。”宝儿怕姜氏生气，忙截住翡翠的话道：“琴重，你去帮绿珠吧。”翡翠看了看姜氏，扭头走了。
　　宝儿对姜氏道：“这是我在家时我外祖母给的，你若喜欢，我让丫头们包一些给你。姜氏复又起身谢宝儿，宝儿忙道：”你快坐下吧，一家人，不用太多礼。流香，你进去跟绿珠说，让她包一些出来。”流香很快拿着个小纸包出来，姜氏双手接过。宝儿抱歉道：“我一共只得了几片，分你一些，希望你别嫌少。”姜氏忙道：“怎么会呢，只是让奶奶割爱了。”宝儿笑笑，“无碍，只是些香料罢了。对了，你脚上的伤如何了，还痛吗？”姜氏看看荣轩道：“略有些疼，但是已经无甚大碍了。”宝儿道：“哦，这就好。”
　　荣轩一直端着茶盏喝茶，一句话也未讲，等绿珠她们收拾好琴具出来，姜氏还端坐在椅子上。翡翠拿白眼看她，冷冷道：“二少爷，茶凉了吧？奴婢给您换一杯？”荣轩将茶杯一递，道：“多谢翡翠姑娘。”
　　姜氏拿眼看了荣轩一回又一回，可他就是不看自己，只好起身道：“轩哥哥，奶奶，时候不早了，妾不影响你们休息了。”说完直看住荣轩，却见他点点头道：“你也早些休息吧。睡前让云霜云雪给你拿药酒揉揉脚，别忘了。”姜氏咬着唇一步一步往门口移去，原还指望他能说些别的，却听他道：“你们伺候奶奶洗漱吧。流香，把我那身秋香镶领的淡蓝长衫找出来备着，我明儿穿。”姜氏脚一迈出门槛，眼泪便滴下来，刚才在太太那里，他说明天带夏曼宁去烧香，太太让他也带上自己，他却找借口推了。轩哥哥，她初到洛城不熟悉环境，我又何尝熟悉呢？你怎么从没想过带我出去走走？夏曼宁，我憧憬了几年的事，你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我不甘心！她死死捏着手中的小纸包，眼里射出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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