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和坏天气

　　琛外公的店铺离学校很近，就在对面，隔了一道不算太长的马路。

　　但这会，许是周末，高三会有几个小时出门的机会，一排排冒着热气的小推车恨不得挤占了所有公共空间。

　　有卖炸鸡，有卖鸡蛋灌饼、烤冷面，或是炸串，满满当当、各式各样。

　　人潮密集，太过热闹，程荫天和宋煜祺二人不得不侧身，借着别人的空隙挤出。

　　一边耳畔是摊主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另一边是不太熟悉，但近到无法忽视的呼吸声，顺着拥挤走路的动作，气息不时喷洒在耳畔，温热而又湿润。

　　程荫天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思绪不由纷飞。

　　学校门口向来是摆摊的黄金地段，但摊位更多是迎合学生的口味。

　　所以，有个缩在最不起眼角落，满头白发的婆婆就显得很另类。

　　她每天都来，面前会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摆满单一水果或是蔬菜。

　　可能地段主要客流是学生，她的地摊面前鲜有人关顾，到下晚自习时，她的摊位也总是剩下很多不太新鲜、蔫头耷脑的果蔬。

　　程荫天注意过很多次。
　　除却刚开学一次，她路过时，能够将婆婆摊上的一堆剩余李子全部买下。

　　而后每一次，待放学走到校门口时，她都发现，婆婆面前的果蔬全部售罄。

　　嗯？
　　全部售罄？！

　　她不免好奇，天天来买这些东西的是谁？

　　是每次都一个人？还是一堆人？

　　直到有一天。
　　她在放学的人潮中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宋煜祺蹲在婆婆的摊子前，校服袖子胡乱卷到肘部，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超大号塑料袋，正麻利地把那些表皮发蔫的桃子往里装。

　　桃子明显放得太久，但他还是一股脑地往里塞。

　　当最后一只桃子被装进袋子里，他反手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堆纸币，“多少钱？”

　　婆婆费劲地将袋子勾在秤上，待称平后，眯眼看数字，随后磕磕绊绊地说：“46块4毛。”

　　宋煜祺挑出一张绿色纸币，俯身，把钱塞进婆婆手里，说：“别找了。”

　　说完，拎起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迈着晃悠的步伐离开。

　　程荫天站在不远处，推着电动车，看着少年的背影渐渐模糊成一个点。

　　后来，她时不时会经过南面正大门，也次次遇到宋煜祺。

　　他就蹲在婆婆的摊前，费力吧唧地，也不挑拣，直接一股脑往袋子装。

　　付完钱后，便拎着沉甸甸的袋子逐渐走远。

　　有时，他还会突然折返，从袋子里掏出两根香蕉，放回蓝布,“差点忘了...”
　　他摸了摸后颈，“给您留两个。”

　　近处的婆婆则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手微微颤地收好纸币，而后仔仔细细地抚平蓝布的褶皱，再叠好，一同塞进腰边的布兜里。

　　旁边煎饼摊的油烟飘过来，模糊少年的身影。

　　初见到时，程荫天很是动容。

　　但次数多了，她难免会好奇宋煜祺的家里到底有多少口人。

　　满满一袋的果蔬得吃到什么时候？

　　她第一次买的李子，吃到她、谢昕彤、周婉宁等人都想吐，看见就犯恶心。

　　王浩然拿着她分的李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无语道：“这天天吃李子得吃到什么时候？”
　　程荫天：“快了，家里还剩小半袋，咱几个再加把劲。”
　　谢昕彤：“这几天这李子吃到我再也不想看见屎色的水果。”
　　周婉宁：“...”

　　*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上。

　　短短的一段路，像被伞下的两人走成万余里的长征。

　　除了最初有些交流外，其余时候，宋煜祺和程荫天都是沉默以待。

　　一时之间，耳边静得只剩下对方的呼吸声。

　　程荫天觉得没什么不自在，她向来和不太熟的人没什么话说，即便旁边多了个人，她也只当对方是个会发热的土豆。

　　但宋煜祺似乎没她那么自在。

　　余光时不时地瞥向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握着伞柄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倾斜。

　　“诶...”宋煜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算找到话题，但却卡在开口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程荫天：“诶？”

　　“...没事。”宋煜祺抿嘴。

　　又过了好一会，在他打算再次开口时，注意力却望见平日买果蔬的摊主婆婆莫名倒在自己的摊位前。

　　宋煜祺毫不停顿地，迅速地一把将伞塞给程荫天，而后迈开脚步，飞奔过去。

　　程荫天反应慢了半拍，也提溜着伞柄追了上去。

　　没多久，就跑到摊位前，入眼就见婆婆歪倒在自己被雨水洇湿的蓝布上。

　　宋煜祺飞快冲到面前，一手托住婆婆的后颈，一手掏出手机拨通120电话，"校门口，老人昏迷..."

　　等程荫天跟上时，他已经挂上了电话，手指稳稳按在婆婆腕间测脉搏。

　　程荫天问：“这怎么回事...”

　　宋煜祺摇头说不知，问她是否有纸巾。

　　程荫天慌忙掏出，递给他。

　　宋煜祺接过，抽出一张，将婆婆脸颊上挂着的泥泞拭去。

　　另一边，程荫天见婆婆的衣服已被雨水淋湿，便赶紧脱下自己的秋季校服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很快，救护车鸣笛响起，由远及近，刺破雨幕，驶到面前。

　　医护人员开门下车，迅速检查着婆婆的瞳孔和脉搏，一连串专业问题抛向宋煜祺和程荫天。

　　“基础疾病？”
　　“过敏史？”
　　“怎么摔倒的？”

　　“...”两人面面相觑，只能纷纷摇头。

　　医护人员：“？”
　　程荫天干巴巴地说道：“我们是路人...”

　　对婆婆进行初步评估后，医护人员决定送医，他问：“两位？”

　　"我去趟医院。"宋煜祺将撒了一地的青菜用蓝布裹好，塞到程荫天的手里。

　　“啊？”程荫天连忙接好，抱在怀里，“我也去。”
　　而后跟着宋煜祺一同跳上了救护车。

　　车里。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雨天的潮湿。
　　程荫天抱着一包焉黄的青菜，和宋煜祺隔着一臂距离相对而坐。

　　宋煜祺把纸巾递给她，“擦擦脸？”

　　程荫天把菜包往上颠了颠，示意腾不出手。

　　然后，下一秒，宋煜祺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包裹夺了过去，粗鲁地夹在腋下，纸巾再次杵到她面前。

　　蔫黄的菜叶从布缝里掉了出来，程荫天提醒：“菜...菜...”

　　宋煜祺低头一看，顿时手忙脚乱，一脸狼狈地弯腰捡菜。

　　但手臂的动作太大，夹在腋下的包裹开始不断漏菜，甚至几根发黄的菜梗腾空飘了又飘，掉在他和程荫天的鞋上。

　　程荫天：……
　　忙弯腰跟着他一块捡。

　　“我来。”宋煜祺伸手拦住她，郁闷道，“你去休息吧。”

　　“哦。”程荫天收回手，讪讪地转头看向旁边，和医护人员的目光撞上。

　　额...
　　医护人员正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和宋煜祺。

　　好像这个方向更尴尬。

　　她又转回去，看着宋煜祺一根一根捡起菜苗，放进布兜里，甚至还十分耐心地重新摊开蓝布，把菜苗全部调整到同一方向，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

　　还挑挑拣拣把焉了吧唧灰黄的菜叶揪了下来丢弃。

　　程荫天：......

　　这怕不是有强迫症吧。

　　她一言难尽地瞥开视线，却不经意注意到宋煜祺的侧脸，雨水将他额前的黑发浸透，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眉骨，脸颊还蹭了道泥印。
　　见状，她默默递过一张纸巾：“脸。”

　　宋煜祺接过，胡乱抹了把脸，结果把那道泥印蹭得更开，他浑然不觉，继续捏着纸巾，毫无章法地东抹西擦，结果越擦越脏。

　　程荫天噗嗤笑了出来，眼角弯成了月牙。

　　宋煜祺顶着花脸看了过来，凶巴巴地瞪眼：“干嘛笑？”

　　程荫天努力抿着嘴摇头，但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一会，宋煜祺自己也绷不住了，嘴角抽了抽，最终噗嗤笑出声来。

　　*
　　很快到了医院，救护车刚停稳，程荫天就透过车窗，看见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中年男子在急诊门口来回踱步，似是着急和担忧，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揉搓着手里安全帽。

　　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匆匆而过，男子紧跟在后面。

　　见婆婆的家属已经来了，宋煜祺和程荫天两人便没有跟去。

　　在大厅的门口随便找了个能坐的角落，随手从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巾，平摊铺在地上，两人盘腿坐下。

　　不知是天黑后医院的氛围过于沉重，两人都没有讲话，背靠在冰凉的墙上，望着面前的人潮来来往往，听着远处时隐时现的啜泣声。

　　“宋煜祺——”程荫天突然出声。

　　“嗯？”宋煜祺偏头看向她。

　　程荫天低头盯着推床轮子在地面划出匆忙的痕迹，问：“你的理想是什么？或者说，你未来想干什么，有什么目标？”

　　宋煜祺后脑勺抵着墙，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道：“没有。”

　　丝毫没有停顿，无需考虑，直接回答出来。

　　程荫天抬眼看向他，走廊的灯光洒过他漫不经心的眉眼，半明半暗间，表情模糊不清。

　　“没有？”程荫天诧异半刻，“考上大学不是吗？”
　　“不是。”宋煜祺偏头过去，嘲弄一笑，“随便吧，能考上就读，考不上就出去镀金。”

　　“那你现在有什么喜欢的吗？”
　　“喜欢的？”宋煜祺重复了遍。

　　程荫天好奇地问：“也没有？”
　　顿了顿，她掰着手指数：“阅读、摄影、美术？”

　　“哦，宁清涵其实说错了，那都不是喜欢。”宋煜祺扯了下嘴角，唇畔勾起浅浅笑容，但转瞬即逝。

　　“不是喜欢？”
　　“对。”他声音很轻，“那只是无聊透顶，才去碰的东西。”

　　“无聊？”
　　宋煜祺停顿了下，敛起脸上惯常的不羁表情，重新仰头靠着墙，缓缓说道：“对。”

　　对于他来说，这漫长的一生，不过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隧道。

　　家境优渥更像是精致的鸟笼，少年时的缺憾后来被物质填满，却始终漏着风。

　　他习惯了在碌碌无为的岁月里浮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大学也好，未来也罢，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风景，模糊而疏离。

　　睁眼闭眼之间，日升月落，晨昏更迭，一日三餐，四季轮回，都成了机械重复的仪式。

　　那些旁人追逐的梦想与热爱，于他不过是触手可及，但更多的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的虚妄。

　　随便吧。

　　程荫天看过去，看着他坐在光与影的交界，看着他表情漠然，看着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精致却空洞的躯壳。

　　行吧。
　　可真是个空洞少年。

　　难怪他外公说他是什么风筝。

　　哦，是在空中只知道瞎飞、漂亮的风筝。

　　程荫天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心，又拍了拍屁股，对他说：“走吗，出去遛一遛。”
　　宋煜祺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来到门口。
　　虽说现在外面的雨点渐密，但拦不住小摊主赚钱养家的心。

　　程荫天走到一个玩具齐全的小摊旁边，在摊主的三轮车后面挑拣着，但找了半天，都没见到风筝，她问：“老板，有风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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