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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
二月初八,天晴。
同化西道域,一匹骝色壮马正沿着边墙冻土一路往北疾驰。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终于,视野里现出伙提着灰浆,夯补石墙的人影。
奇兵头头徐明松气,手里马鞭挥得更紧。三两下到了人前,拉缰,跳马,速奔,一气呵成。
赵彦昶正坐在石块上暂歇,听见动静,转眸。
徐明匆匆而来:“四哥,城里出事了。”
他神情凝重,语速极快,将这大半月里,庞大钟案件如何重启、顾懋如何查出他是真凶,以及商队又如何落井下石、透出他私盐风声的事情,全都简略交待了一遍。
“城中现已布下陷阱,就等四哥你回城,自投罗网!”
不仅此,赵彦昶麾下的留城奇兵也被总兵魏屿全部扣押。
徐明焦急:“我也是趁乱才遛了出来。只怕那魏吞金现已猜出我是来寻你来了,捉我们的,说不定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他满头大汗,等着赵彦昶拿主意。语里语外都是叫其外逃的意思。然而等了几息,却是得了对方另外的问。
“私盐的事,如何会有风声?”好多东西不是都给抹了?
“是账本。”他回。
商队趁着揭露赵彦昶是杀害庞大钟真凶的民愤,也借机曝露了他与东狄的往来记录。要不是如此,徐明也不会冒风险出城通风报信,鼓动赵彦昶逃走了。
毕竟起先,许多百姓都是相信赵彦昶的,认为他出生入死,保卫城池,护城民如亲子,必不会是随意取人性命的卑鄙之徒。庞大钟一案,定有隐情。
也确实有隐情。
庞大钟不是赵彦昶杀的,是死于意外。当时他们逮住人,还没发难呢,他自己就给吓死了。
为此,徐明也透了些内情,想稳定民心。
可不料途中又杀出了商队这个程咬金。白纸黑字的交易信息展露,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信任清零,百姓震怒,吵嚷着得赶紧将赵彦昶这个卖国贼捉回来严惩。
听了更细的内容,赵彦昶脸色铁青,又问:“薛兴旺怎会……”会知晓账本。
没说完,他心里有了答案。
视线移去不远的前方。
昏黄天幕下,冷风刮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其他,拎着木桶灌浆的柴脸瘦汉止不住地发颤。
“二狗子!”旁边扶石的粗声提醒:“你发啥蒙呢,东西都给倒歪了!”
还想再催促其动作快些,自己手都要冻僵了。结果才刚蹦出个音,便见对方扑通跪到了赵彦昶跟前。
自打徐明驾马过来,二狗子就竖耳听了这边动静。此时见情况不对,缠了大.腿求饶:“四哥,我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信了别人的谗言……”
没给绕弯的机会,赵彦昶问得直接:“为钱,还是为爬我头上?”
二狗子颤抖辩解:“不,我怎会想越到四哥头上!”
“那就是为钱了。”
二狗子沉默,赵彦昶也沉默。
扶石的没明白状况,呆愣着。唯有知因果的徐明怒不可遏,踹翻跪着的人,出声质问。
“四哥是缺了你的还是短了你的?姓魏的吞份额,四哥有干这不要脸的事?要不是为了能补上我们少的那部分,他能去冒风险帮商队私盐?你不说帮瞒着,怎么还主动给人送把柄!”
越想越气,徐明又踢出一脚:“你他娘的就是个白眼狼!都不说这些钱的事,就军中杂役四哥都不知帮你抹了多少!前岁魏吞金扩自家房子,人手不够,要从我们营里调。你嫌累嫌苦,烦了四哥好几日,不然那庞大钟能替你去盖屋顶,因而断了腿?!”
二狗子爬回:“我也不想的!”
他哭诉:“我娘前段日子瞎了眼,郎中说是哭多了,不肖问我也知是我害的。当初我被东寇虏去,十多年都没在她跟前尽孝,如今我回来了,也还是没能让她享福舒心。”
“现在她看不见了,我总不能还要她纳鞋底卖钱。”二狗子抹泪:“我穷怕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了。我只想要一些钱,让我娘能过过好日子,吃好点,睡好点……”
徐明打断:“所以你就把四哥给卖了?!”
二狗子抿嘴不语。
徐明见不惯他这死样,气愤道:“你那样精,怎么就不想想,商队的钱是你能吃下的?四哥做了那么多功夫,才勉强与他们拉扯了这么些日子……”
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间多少有些默契。二狗子听出徐明话里隐意,哆嗦问:“我娘是不是出事了?”
徐明没料他这般敏锐,想说没有,可又知自己骗不过他,艰难点了头。
邻里说,是出门时不小心绊住门槛,给摔死了。可徐明知道,是薛文为拿回薛贯给出的钱,把人弄死了。
二狗子也猜出了缘由,哼声自嘲:“果然,人在做,天在看,我卖了四哥,自也落不得好。”
他仰头看向赵彦昶,愧疚道:“四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了,我欠你的,我也都记着了。等我到了阴曹地府,必会去阎王爷那请罪。若来世你要再想见我,当牛做马我也要还清。”
除此外,他还道出粮车夹板里藏了盐,得赶在发现前处理干净。忏悔叮嘱完,他拔.出赵彦昶腰间长刀,没等众人反应,自抹了脖子。
人倒,刀落,鲜血淌。
流干了,也只不过浸红一小片地方。
身为士卒,徐明入伍那天起,就预想了大家归宿。不是闭眼在喧嚣厮杀的战场,也该咽气在敌营的咒骂拷打。
壮烈,激越,更死得其所。
然而近些年来,悄无声息死去的兄弟们太多了。
看着地上那具被风吸凉的身体,他喉头滚动,哽咽骂:“孬种!懦夫!窝囊废……”
一声接着一声,似要为其唱响生命最后的哀歌。
——
一个时辰后,十几人挖了坑,埋了人,也洒了酒。
日头隐没天际,黑暗吞吃尽最后一抹橘黄温暖。
徐明心里凄凉,望着城墙外的荒漠出神。良久,他唤赵彦昶。
对方低应。
这一次,他不再暗示,直抒胸臆:“四哥,我们往北去吧。”
城里回不去,只能外走。可男儿大丈夫,弟兄们断不想如丧家犬般东躲西藏。如今之计,只有潜去东狄,方为上策。
他一斩牵挂:“咱们不像二狗子,拖家带口,都是赤条条一人,活着不就凭了心中那口气。”
二诉前程:“大伙儿再想想,当初投军是为了什么。钱,咱们有吗?要不是四哥在前边顶着,那魏吞金早给我们贪完了,营里多少兄弟是为此饿死病死的!”
徐明指了右边:“老子出生入死护了那座城多少年,东鞑子来时,他们哭爹喊娘,求着救命。现在活命了,倒是有力气叫打叫杀。他们也不动头上那猪脑子想想,老子要不去弄盐,饿了病了钱哪来,像魏吞金一样去拿他们的,抢他们的?”
“再说功。”他顿了下:“这个瞧四哥就知道了。他十四岁进来,大半辈子都给了这里,可朝廷回过来的是什么?是满身的伤!满身的病!要不是师父死前去信绥京,那副总兵还不知会不会落到他头上。”
“老子现在算是看白了,咱们这些没门路、没有个好爹的,只能给魏吞金这种的铺路。要本事没本事,要能力没能力,哪一次单挑他不是被老子干趴下!就这样的,上边还当了香饽饽,一句话就能让他压了咱们头上。然后偷咱们的人头,偷咱们的功劳,受勋封爵,吃香喝辣……”
“好了!”赵彦昶出声打断。
可徐明的激昂刹不住车,他又最后堵了大家退路:“就眼下这情况,咱们回去也是送死,还不如北去投奔赏识他们的小王子,至少能吃饱,穿暖,睡香。”
说毕,他取下腰间挂着的、给二狗子送了最后一程的酒囊,仰头狠狠灌下一口。随后,又塞紧,扔到大伙儿脚边。
无需明说,众人都明了他意思,如立誓般,也纷纷仰头灌下一口。空中漫出酒香,绕了一圈,最终停在赵彦昶脚边。
他背对大家坐在小土堆旁,头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冷风越刮越急,像是也在催着要答案。
许久后,他终于站起,捡了沾上泥的酒袋,喝下一口。
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徐明高兴,揽上他肩膀,计划着如何拿上夹板里的盐作投名状,北上。然而投奔路线还未理清,却又听赵彦昶沙哑着声音:“我得回去。”
“回去干嘛!”徐明不解。
其余人也不解。
赵彦昶自个儿也不解。
他以为他回去,是舍不得被魏屿关起来的那些并肩作战过的兄弟。可真潜进了自己的住处,他才知他只是想亲眼见一见放弃。
见一见百姓是如何放弃他的,再见一见自己是如何放弃百姓的。
不然就凭徐明的几句激昂陈词,又怎能让他这棵在同化土地里扎根了二十五年的大树,拔根而起,另谋他处。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北屋里,出来一人影,锦袍罗袜,金碧辉煌。
魏屿指了指被人拆去的门板,又拿脚尖点了点院中被人泼了鸡血的地方,啧啧惋惜:“这就是赵副总兵你说要护一辈子的百姓,瞧瞧,多无情。
他将“副”字咬得很重,感叹也不达眼底,字句停顿间漏出的,满是幸灾与乐祸。
“我不都说了。”魏屿走近,拍上赵彦昶胸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找百姓讨粮食,要钱财,是顺应天地运转之法则。你道为何会有人与畜生之分?这是因天地暗里划了等级!”
“天子在上,贵臣伏低;贵臣在上,百姓伏低;百姓在上,畜生伏低……而畜生中,亦分三六九等……”
“你看你,不顺天地,与百姓和和气气,与属下打打闹闹。这下好了,该伏低的不伏低,对你没了敬畏,不就落了个狗咬主子的下场。百姓和兄弟,都接连弃你。”
今夜月色很黑,厚重云层盖住了整片星穹,任风如何狂刮,都驱不走这瘆人阴影。
赵彦昶沉默站在,窥不出表情。
魏屿却嘲笑得愈加猖狂,手从其胸膛移去了其粗脸,狠扇了两下,得意着继续:“你还不知道吧,二狗子早就背叛你了,你道庞大钟如何会吓死?那还不是吃了我给的毒药。”
他狂笑,牙花子在黑暗里锃亮发光:“你不也是个胆小鬼,拿了我那么多罪证却不敢亲交给太子,还要找个中间人。怎么,是怕我除了有封爵的老爹以及兵部尚书何佑护着之外,太子也站在我这边,丢了屁.股下好不容易坐上的富贵椅?”
“可惜啊,你说你改了国姓却没这个贵命。要真想当那人上人,就趁早找个富贵人家投胎,改个真命格,免得像今世这般辛苦了……”
软绵无力的语,落在赵彦昶耳里却如针锥。
魏屿说得没错。畜生中分三六九等,人里自然也分。要想跨过这不知谁定的、谁分的界限,犹如天堑。
但魏屿也说错了。不是所有的狗都想当主子,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自私利己。人与人间的交往,不都是你踩我,我踩你。
当然,这份珍贵的、藏在各自心底的隐秘情感,不是魏屿这种攀高踩低的能够理解的。
就如他不理解,为何在他组织拆去赵彦昶门板拿去当柴烧的时候,会有人跳出来阻止;也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放赵彦昶入城;以及此刻,他更不能理解,为何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毕恭毕敬的士卒们,会站在赵彦昶的身后。
“你们一群狗崽子,反了天了!”
魏屿气骂,抽出腰间马鞭,想将那些穿破衣的、着敝履的,全部扯出,一一敲打。
他上蹿下跳,嘴张成了血盆大口,齿也露成了尖锐獠牙。明明院里都是人,只有他更像了他嘴里骂的狗。
而他的结局,倒在了他一直瞧不上的赵彦昶的长刀下。
“你……你……”
魏屿瞪着眼,不知是震惊赵彦昶竟敢杀他,还是想拿背后势力作最后威慑。
答案是什么,只有他常挂在嘴边那无所不能的天地知晓了。毕竟他划了个大口的脖子不会给他太多机会,咕噜咕噜冒了几个血泡后,他安静在了一滩肮脏血泊里。
“呸!”
嫌恶臭,赵彦昶吐出口唾沫,尔后领着众弟兄出了城。
四更的万籁俱静里,只有风中回荡着他的嘲讽:“既信命,你就先去投胎吧你!老子可不信,老子要为自己搏个‘人上人’出来!”
——
同一时间,整座久住客店也都陷入深睡,唯有顾懋住的那间,透出了微弱烛光。
“主子。”常度推门进来。
顾懋从棋盘里抬眼。
常度附耳道出方才探子报来的消息:“赵彦昶回来了,也调虎离山带走了牢里那些士卒。”
“魏屿呢?”顾懋未受影响,按先前节奏落下一子,平淡问:“他死了?”
常度点头,“被赵彦昶抹了脖子。”
顾懋哼声,像是早已预料,又从棋钵里拾了一枚,问:“他们现又出城了?”
常度还是点头:“出了,但未往北去。”他不自觉紧张起来:“他们一路往东去了,瞧着像是朝天蚕县的方向。”
天蚕县,顾名思义,养蚕之地。按着这边习俗,每每开春,此县都会在庙前举办蚕市,既可祈求蚕福,也便府内他地,鬻物于市。
因着与同化城不过百来里,且与踏青节近,家里有马有驴的,都会去那边瞧上一遭。
今年也不例外,二月初便搭棚建摊,早早传来了热闹。而城中不少人家,也于昨日开市启程去了天蚕县。
当然,聚贤书院也不会错过此次孩童扎堆的好机会,与往年一样,领了部分高师学子过去传道讲学。
顾懋落子的手顿住。
圆润黑子从他指间滑出,叮咚跳上玉石棋盘,停在了预想星点之外。
赵彦昶也偏了他预想轨迹。
常度继续:“听说宁王府女眷也去了不少。还有——”
他微顿:“还有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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