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珍珠

　　礼物不难买，难的是周渟渊想要的偏偏是戒指。

　　她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他发现藏匿在行李箱最深处的那个铁圈，结果他竟然还在打她手指的主意。

　　他说要戒指的那一霎那，她差点跳起来宣誓——除了戒指，哪怕他要的是天上的星星她都能给他捞满满一篮下来。

　　然而他期待的眼神，又让她不好直截了的拒绝。面对太执拗的人，连委婉的拒绝都怕会伤害他。

　　温了月认怂。暂且应下他合理又无理的礼物愿望。

　　翌日，她约周初初逛街。

　　第一站，先到4s店，她直接按眼缘选了辆贝母白GLE450，三下五除二的找了周初初相熟的销售，准备签购车合同。

　　翻看合同细节时，她注意旁边的周初初欲言又止，表情酷似便秘。

　　温了月忍俊不禁，“有事说事。”

　　周初初闭紧的嘴巴得以解脱，“你没跟我哥说你要买车是吧。”

　　“没有。”温了月不解，又不是用他的钱，买辆车还得报备。

　　正说着，她勾合同页角的手指一顿，试探道：“他帮我买了辆？”

　　周初初牵平嘴角，点头，同时伸出手指向展厅中央的G63。

　　温了月有些头疼，这人再先斩后奏几次，她就要被养成掉进米缸里的老鼠了。

　　她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收笔时笔尖习惯性在尾部落了个点，“没事，就当他给自己投资理财。”

　　小金额她可以忽略不计，大金额却不想欠他。

　　她算得明白些，总归最后好抽身。

　　“你先别跟你哥说。”温了月盖上笔盖，“他既然也没告诉我，那就是没准备现在给我。到时候我提了车开回家，他自然会知道。”

　　离开4s店，周初初驾车带她到了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

　　这座商场温了月没来过，不过她知道这是左玫手底下的产业，主营一系列高端线品牌。

　　她虽然完全能负担的起这些商品的价钱，但她的消费理念一直都是以经济适用性为主。

　　高奢还真是很少买。

　　不过周初初带她来着，倒是提醒她了。假如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往上堆数量是不是也可以？实在不行堆点钱？

　　“左玫不知道今天在哪，中午约她吃饭呀。”周初初下车绕了个边，挽上温了月的胳膊。

　　“可以。”

　　温了月左思右想，踏进商场那刻才问：“小九，你说一个人要是已经说了自己想要的礼物，但收到的是两模两样的东西，他会怎么想？”

　　周初初丝毫没多想，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会很失望啊。”

　　她完全以为今天是来逛街的，拉着温了月走近柜台挑选香水，导购把试香卡给她，她试了下，又放在温了月鼻子底。

　　温了月心思不在这上面，闻了闻点头说可以，又追问道：“那我要是送多点呢？”

　　“多多少啊？”

　　“领带袖扣皮带手表？”温了月把自己能想到送男士的礼物种类说出来。

　　周初初一本正经望着她，“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温了月慌张低头，看展柜上看眼花缭乱，造型各异的香水瓶，“……戒指。”

　　周初初脑电波断了一秒，不用猜了是给谁的礼物了，再猜就是对她哥的不尊重。

　　她勉强将话题拉回原点，“要不咱们就送戒指呢，普通的装饰戒指也行啊。”

　　“我不想。”

　　这会轮到温了月不假思索的回答。

　　她就是不想，除了这个具有明确象征意义的东西，其他什么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是戒指。

　　周初初无可奈何地摇头，救不了救不了。介入她人姻缘因果是要遭报应的，她放弃，并无条件站在她的了了这边。

　　她拉着温了月继续往商场更里处走，“那就不想吧。我们就去买领带袖扣皮带手表……”

　　逛了两三个小时，最终收获同一家店的手表和袖扣，最后在买领带和皮带上摇摆不定。

　　温了月正下定决心两件都买时，她接了通电话。

　　近20分钟后，她赶到海安市第一人民医院。

　　精神科病房外，为首穿制服正打电话的警察跟她对上视线，匆匆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大步向她走过来。

　　警察把电话向她面前一递，“韩局找你。”

　　温了月把手里提的袋子放上墙边的靠椅，接了手机。听筒靠近耳朵，电话那头有所感应似的，先开了口。

　　“是小月吗，我耍小心思找易教授联系你，你不会怪叔叔吧。”

　　“不会的，您多虑了。”温了月抿抿唇，抱着胳膊，顺便透过门的玻璃观察病房内的场景。

　　房内窗帘紧闭，单人病床上的人看不清面貌。整个身子蜷在棉被里，四处散落画满惊悚涂鸦的纸片。

　　刚才来之前，易淑贤跟她说了大致的情况，以为只是做心理疏导，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韩辉沉下声音，“那我长话短说，这起案子影响恶劣，警方救下的受害人也许是案件的突破口，希望你可以协助警方，尽可能通过她们掌握更多信息。”

　　温了月拨弄指甲，没有给肯定的答复。

　　“韩叔叔，受害人的精神创伤是永久性的。对她们来说，重新回忆受害过程是二次伤害。我不能保证拿到有用信息，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明白。”

　　将要挂断电话前，温了月轻声但不容置喙地说：“您知道的，我不想跟警察牵扯过深。”

　　“所以，就这一次。”

　　她不是林樾，能为追寻案件真相，无畏付出。她更不想再次看见被殷红血液浸染的藏蓝制服。

　　温了月把手机交还给刚才的警察，同他颔首打招呼。

　　她认识他。韩辉的儿子，小时候他们还一起玩过。

　　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看来是子承父业。

　　她边取耳环项链，边问韩远帆，“受害人年龄。”

　　“10岁。”韩远帆没耽搁时间，把一旁女警拿过来的病例报告给温了月，“受害人两名，一女一男。”

　　他指了指身后的病房，“男孩，姓名俞年年。精神问题较女孩而言更严重。”

　　温了月眉间皱了下，粗略过了遍报告。

　　强迫卖.淫，性侵害等扎眼词语出现在眼前。

　　她放下报告，盘起披散的长发，“他今天还没吃饭吧。”

　　女警说：“是，护士说他食欲一直不太好，不怎么吃东西。”

　　温了月点头，“麻烦给我准备两份平日同样的餐食。”

　　不一会儿，温了月左右手便端了两份餐盘进了病房。刚一进入病房，就有一股刺鼻的酒精消毒水味。

　　缩在被子里的俞年年对于她的出现无动于衷。

　　她把餐盘在病床小饭桌放好，没有急着叫男孩，而是弯腰捡起四散在地面上的涂鸦纸片。

　　上面的黑白涂鸦仅看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

　　温了月等收拾好所有纸张，才出了声，“俞年年，我能开窗帘吗。”

　　没人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粉白布条被从两侧拉开，亮白晃眼的光线使温了月眼睛眯成条缝，她适应一会，转身靠在窗台上，“谢谢你同意我开窗帘，多亏你的好心。我刚才看不见，现在可好多了。”

　　她的话虽然一直没有回声，但她发现，这句话之后，被子里聚成的一团动了动。

　　温了月乘胜追击，“吃饭吗？”她侧坐在病床上，筷子和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夹动各类菜，不吃，只静静地等。

　　床上山包窸窸窣窣翻动一阵，先从里面翻出个手臂，再是连同脑袋一起的半个身子。

　　男孩是很憔悴的模样，蜡黄的肤色，脖子和手臂均有大大小小的抓伤，很细的一圈手腕，凸起的骨头处还有一道很显眼的勒痕。

　　俞年年瑟缩着瞄了眼温了月，目光移回餐盘里碰上离他最近的银耳莲子羹。他倏地一惊，扭着身子趴在床上，干呕不止。

　　温了月快速将垃圾桶推至床下，对外头的韩远帆做了个水杯的手势。

　　韩远帆了然。

　　半晌，房门被敲了几下，温了月把门开了条缝，拿过水。

　　她轻拍俞年年后背，陪他渡过应激状态最痛苦的阶段，然后就把水瓶放在他嘴边。

　　俞年年仰头吞了几大口水，水珠从他嘴角蜿蜒而下，流进他凹陷的锁骨。

　　他身子明显抽动了下，拨开温了月拿水瓶的手，厌恶地拉高被罩擦干残留在脖子上未干的水珠。哪怕已经擦的很干净了也依旧没有停下，白色布料蹭出红印，就像是在擦某些已经与身体沾在一起的脏东西。

　　温了月桎梏住他的手，换成空碗喂水的方式，与此同时，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不喜欢吃莲子？”

　　俞年年哆嗦着嘴唇，瞪视她，一言不发。

　　她重了语气，再次问：“俞年年，告诉我，是不是讨厌吃莲子。”

　　10岁男孩尽管很瘦，可是爆发式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他扭着身子，想要挣脱温了月的束缚，嘴里疯狂喊：“滚！滚！滚啊——！”

　　病房外的医护准备破门。

　　温了月用眼神示意，制止她们的动作。

　　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全进来了反而更麻烦。

　　俞年年只有手臂在动，空着的腿脚没有乱踢，他应该还收着力气，很怕伤到她。

　　他根本没有发病。

　　温了月控着他的双臂，尽量用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不喜欢吃莲子可以不吃。”

　　“俞年年，在这里，不喜欢吃的东西都可以不吃。”

　　“你今后，不用勉强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知道吗？”

　　类似的话语，一句一句传到男孩的耳朵里。

　　俞年年渐渐恢复冷静，他抽噎地说：“麻烦…….别人，会……没饭吃。”

　　温了月笑了笑，慢慢松开自己的手。

　　她把银耳羹里的莲子一颗颗全部夹出来，丢进另个碗里。

　　“不喜欢吃就可以不吃。”

　　她扫了眼盘里圆润的水果番茄，“番茄呢，番茄喜不喜欢吃？”

　　温了月用眼神鼓励俞年年，“告诉我，喜不喜欢。”

　　俞年年张了张嘴巴，仿佛简单的三个字像卡在喉间的鱼刺，良久，他才吐出干涩的一句。

　　“不喜欢。”

　　温了月伸手奖励地揉揉他的脑袋，“你做得很棒。”

　　她把两盘番茄和一盘银耳莲子羹全部撤走，放在俞年年看不见的地方。

　　做完所有，温了月返回病床，“还有什么讨厌吃的吗？”

　　俞年年摇头。

　　“那就吃饭。”温了月把餐盘推向他面前，“饿很久了吧。”

　　俞年年迟疑片刻，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好几口饭菜。

　　他囫囵地说：“姐姐，我会听话，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求求你别去找我妹妹。”

　　温了月回想报告里的女孩，两人并非亲生，无血缘关系。

　　“我没要去找你妹妹。”温了月怕他不信，追加了句：“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做。”

　　俞年年怔愣一下，表情腼腆地埋头吃饭。

　　两份餐盘里的米饭很快见底。

　　温了月给他用打湿的毛巾擦干净手，摸到了印记很深的红痕，它像一圈烧红的铁圈硬生生嵌进皮头。

　　这种状态的痕迹，是经年累月受虐的证据。

　　当时他和他妹妹才多大？

　　温了月反手摘掉后脑的浅黄蝴蝶发圈穿进俞年年的手腕，系了两道勉强不松。

　　俞年年转着手腕，看不见那道红印，他露出雀跃的神情，不过没带多久，他就摘下来，还给温了月。

　　“能不能给妹妹。”俞年年说：“妹妹喜欢蝴蝶的，她肯定会开心。”

　　温了月合紧手掌，感觉像有无数蝴蝶翅膀颤动。

　　“好，我拿去给妹妹。”

　　她目光找了一圈，最后落在床头的蜡笔上。

　　温了月抽出7支不同颜色的蜡笔，一圈一圈俞年年手腕上涂色，用另一种方式盖掉“伤口”。

　　俞年年很安静地盯着手腕，在她画到蓝色时突然说：“不喜欢蓝色，能不要吗。”

　　“当然。”温了月抛掉蓝色蜡笔，画了圈加粗的紫手环。

　　两只手画完，温了月正收着笔，就听见俞年年叫了声她。

　　“姐姐，你之后还来吗。”

　　之前来的人会来很多次，但他隐约觉得只有今天这个姐姐不一样。

　　温了月没有隐瞒，“不来。”

　　“今天谢谢你陪我聊这么多，辛苦了。”她说着又摸了摸俞年年的头发。

　　俞年年垂着头，小声吸鼻子，有一下没一下摸手腕上的彩虹环。

　　温了月站起来，“我会托人给你和妹妹带不同的手环，你们不舒服时就用彩色遮住它，像个盾牌一样。”

　　俞年年又是沉默，她没有再引导他张嘴，只是道了再见刚准备离开，手指便被人拽住。

　　温了月回头，俞年年仰着头，“姐姐，你不是坏人，对不对？”

　　“嗯。”她咽了咽发干的嗓子。

　　俞年年拽着她，眼神由忐忑转为坚定，他小心地望了眼温了月身后，掀开棉被在里面翻找什么。

　　温了月捕捉到他的动作，不动神色将他挡得更严实。

　　俞年年一面提防门外的人，一面飞速从棉被里掏出皱在一起的衣服，摊开内衬，在里侧拿出一小片布塞进温了月手心。

　　他动作极快，但温了月还是辨认出那布料的样子，她蓦地神色一凛。

　　“还有一半在妹妹的手里，你去找她，跟她说我让你来的。”俞年年到后面攥温了月的样子跟求救没有两样，“你们会抓到坏人，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温了月此时已经给不出任何承诺，她紧了紧手上的布料，下意识回应：“一定。”

　　她像是要再次跟自己强调一样，重复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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