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倒霉郡马

　　每次温葳蕤推开门走进厢房来，这股药香就会缥缈地传到谭明姃的鼻尖，此时她抬头，就能看见月一般的面庞和和煦的笑。
　　温葳蕤的身上那股药香，和这期间饮雾阁里面的药味十分不同，前者是一股清香，后者只是让谭明姃作呕的苦味儿。
　　他断断续续地在让梳宝帮自己熬药，这股清香这月余久久不散。

　　“这是什么味道？”谭明姃抬头看了眼释燕，她像一只好奇的看家犬，轻轻地耸动着鼻子，嗅来嗅去，一转头又和郡主对视了。
　　两个人都闻出来了，这是温先生身上的味道。

　　“好像是有些药味。”推车的童子也努力地在嗅着，但这里人多口杂，大官人嘱咐了，要少让郡主在这里停留，因此也只想快走过这一段。
　　“有些庄客身体不好，可能熬些药来喝，也是有的。”

　　“这药清香不已，本宫闻了神清气爽，咱们去问问吧，他抓的是什么药材。”

　　推着武侯车的童子并不回话，他悄悄回头看其他几个同伴，大家都没了计较。
　　这里若是传来药香，多半是从池边的深院传来的。那里居住环境最好，平日里是不给一般的庄客们住的，童子们也不知道如今里面是否是有人，住的人郡主又见不见得。

　　释燕往前迈了一步，没用什么劲儿，就把推车的那个童子挤到一边：
　　“你推这么久累了也是应该，换我来就成。”
　　她推起武侯车，在石子儿铺的坑坑洼洼的路上也犹如平地，两三步就拐到了竹林掩映的小径口上。

　　谭明姃被释燕推着实在是颠簸得发慌，却还是闻到药香味儿越来越浓。

　　小径深处尤其幽暗，如地府深渊。谭明姃还在日光之下晒着，往里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凉了半截。

　　释燕无言地推着，放慢了速度。

　　童子们簇拥过来，想要拦却不敢出手，眼看着两个人走上了泥泞的石板。

　　谭明姃不用看路，在武侯车上捏着扶手，更是目不转睛。
　　骤然失去了日光，眼睛视物不清，更深处的园林风景只能勾勒一个轮廓。武侯车的木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一双眼睛映着竹叶的绿色，骤然出现在末尾的幽暗之中，紧接着是单鞓玉带反出的淡淡一光。
　　谭明姃勉强眨眨眼，才能勾出一个人影来/

　　释燕停下了脚步，稍稍将武侯车往回收了收，双手用着劲儿，预备着下一瞬就郡主向后拉，预备着给来人上一脚。

　　双方这样僵持着，释燕带着郡主不露声色地后退，直到那人步步向前，走过参天古树密密地荫蔽，到了日光之前。
　　谭明姃这才看见这人，是个整洁端正的中年男人，穿了一身直裰，纹样像是京中时兴的纱冠高束，一丝不苟。

　　细细地闻，身上确实有丝温葳蕤身上的药香。

　　那人出来先不看征面前突兀的谭明姃和释燕，先把眼来瞧四位童子。
　　神色自若，似有高高在上姿态，不像是仰仗韩松年过活的庄客。

　　童子四人均向他唱喏，唤他“江先生”。
　　“江先生，这位是明衡郡主。”

　　江先生听到明衡郡主的名号，迅速地转动了眸子，正好与谭明姃对上了目光。

　　谭明姃毫不避讳，探究地看着这位江先生，即使是两人对视，她也只是冲他笑笑。

　　这位郡主清丽非凡，如天仙神女，自在坦然毫无拘束之意，眼睛却意料之外的深邃尖锐，摄人心魄。
　　江先生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俯身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草民江通，见过郡主。”

　　泰然自若，礼节周全，大约便是京中见过世面的做派。

　　谭明姃笑眯眯地请他起来，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问他：“先生用的什么药，如此清香，沁人心脾。”

　　江通哪里说得上来，不过是商家的小儿子变成了个病秧子，终日地喝药，院中的药炉子一整天都不曾熄灭过，熏得自己的衣服上都留下了去不掉的味道。而自己也值得依着他，哄着他，没法计较。

　　“是草民最近体虚，庄中大夫开的药。”

　　谭明姃还待追问，童子突然发现了自己插话的气口，忙接话道：“郡主感兴趣，小的一会儿就抄了来。”

　　怎料郡主并不理他，眼睛也未曾从江通的身上移开，还饶有兴致：
　　“江先生是独自居在此处吗？”

　　江通微微低着头，不与谭明姃直视，但余光却从来未有移开郡主，暗暗注意着她的动向。
　　“正是。”

　　从江通身侧再往小径深处望去，黑色的湖水归于平静，似乎再也不会泛起涟漪。鼻尖已经习惯了四周的药香味儿，谭明姃的心仿佛是突然毫无理由地因忆起温葳蕤无奈的笑容而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归于平静。
　　一切都只是幻象，亦如她这些年看到的烟花。

　　她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是否应该继续探一探那黑色的深渊。

　　“郡主！”
　　宋濯的声音从路上的另一头传来，他跌跌撞撞地急步走过来，隔得老远喊了一声，然后慌张地整理了一番衣衫，装作不疾不徐地过来和谭明姃行礼。
　　“郡主万安！”他见到谭明姃像见了亲姐姐一般兴奋。

　　宋濯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最能拿得出成果的事情便是学业。学业是对父母亲人最好的回报，也应当和恩人郡主回报一番。
　　他扭捏着，想邀请郡主去自己读书的院子看一看，看看他今日在桌案前垒起的一页一页的纸，听听他今日练习的曲子。

　　江通犹自站在原地，隔绝了小径内外的暖意与冰冷。
　　谭明姃只能匆匆地再向内瞥了一眼，在宋濯戚戚的目光和童子殷切地催促中，由着释燕推着武侯车往前了。

　　*

　　韩松年给宋濯拨了一间专门的院落，与他的起居不在一处，专供他在庄子里读书。若是书院休沐，宋濯就整日地在此处，庄子上先生教授，偶尔也会来点拨一二。

　　宋濯为了请郡主来看，已经将书房书案尽都整理清洁，桌面上留了两篇自己的文章。郡主深明大义，一定是饱读诗书，能够来点拨自己的这些文章。
　　书房另一头还架了一把琴，经过韩先生点拨，他又了新的领悟，也可以和郡主分享。

　　哪知到了书房，韩先生正在其中。

　　宋濯本来兴致勃勃，还向后张望，看郡主跟没跟上，却正好撞上了韩先生。

　　郡主对韩先生似乎并不陌生，也不避讳，没什么所谓地接了他的礼。进了书房之后，郡主只略略地翻看了文章，也没有那样柔和的真诚地夸赞他的意思，只是轻蹙眉头，顶着一对忧愁的眼睛问他：
　　“小衙内收拾收拾东西，到郡主府上来住吧。”

　　宋濯有些错愕，仔细地把郡主看了又看，怎么看她都不似在开玩笑。
　　如果郡主一定要让他去郡主府上……那里的人都和善有趣，也没有先生拘束，更能和小鱼玩作一处，简直是吸引力十足。宋濯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年，此时哪里有不心动的。
　　只是，只是……

　　“可是母亲知道我在韩家庄上居住，还要前来呢……”

　　韩松崇向前迈了一步：“在下正是要说此事。家中端午宴会，正邀请了经略使家眷。宋夫人来信言明会来赴宴，府上已经为其安排了住处。”
　　这言下之意便是，郡主此时要带宋濯离开，恐怕难以成行。

　　谭明姃的脸沉了下来。可叹她多年来画地为牢，只守着郡主府的一亩三分地，一有空闲只想着跑出去撒野，与宋家并没有交情。若非如此，她得了这个消息，大可以将宋濯领出去，再去半路拦下宋夫人，一并都到郡主府上去。

　　只是若韩松年已经决意要用宋濯换苏宝顶，又如何要将宋夫人请过来。莫不是要请过来，做个见证。

　　端午家宴，端午家宴。
　　这倒是变得极为可疑了。韩松年宴请官员贵族和豪绅，搭台要唱的是哪一出大戏？

　　无论是哪一台，谭明姃愿意陪他唱。
　　他把这些人纠集起来正好省了谭明姃功夫。他要请人见证宋濯的危险，谭明姃便要这些人看看韩家遭殃，他要请人见证自己的无辜，谭明姃便要让他们看看韩松年的居心叵测。

　　这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房门疏于修缮，会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声音，引得人背后一惊。
　　韩松年便在这令人不适的声音中，迈进了书房。

　　郡主，宋濯和韩松崇，这倒不常见，引人遐想。
　　他四下扫扫，却仍然殷勤恭敬：“郡主在和小衙内说些什么。”
　　直接无视了自己的这位弟弟。

　　三个人见他或是谨慎，或是戒备，或是有些犯怵，皆无回应。
　　这样沉寂了一会儿，刚好还算不得尴尬的时候，谭明姃后仰倚着椅背，笑了笑：“本宫和小衙内的事，哪里能说与大公子听。”

　　管她是玩笑还是挑衅，韩松年只是一笑置之。
　　“郡主，小衙内，厨房已经备好了午膳，今日在庄子上，自然小人做东，请二位常常上京风味。”

　　上京，宋濯常听父母提起，却从未尝过，此时心里的好奇被勾了起来，只想立刻到饭桌上去。

　　上京，谭明姃想到了上京口音，上京打扮的江通，看来这间庄子与京中暗涌的关系只有更深，没有更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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