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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秋雨接二连三,像是催促,长安天气渐寒。
警惕着足疾的李承乾一向小心保养,对待医官的叮嘱比前世不知听话了多少,更提防着意外的出现。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劳心过度,又或许是贞观七年他该当有此一劫,这身体竟然又见不妙了。
宫婢奉上热饮,添了香,从殿外合上了门,室内一时间静寂无比。
坐在锦席上的太子拥着一件厚厚的长裘,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烤着铜制暖炉,面色仍有些发白。
跪在暖炉后的赵元楷汗迹满额,也不知是给热浪烤得,还是惶恐导致的冷汗。偷觑着太子的面色,他低声道:“臣本行事周密,也不知怎的,还是给人抓到了把柄,幸得殿下庇护,给拦了回来,否则臣此刻已在大理寺了。”
李承乾冷冷俯视着眼前人,似是要穿透这恭敬恐惧的表象,看看内里心思究竟如何。沉默少顷,才道:“好个行事周密,周密得连寡人也不知道。”
那些罪证尽数是他们隐瞒太子所为,且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傻子也该明白这绝非巧合,而是太子故意为之。罪证几乎捅到了御史那里,再由太子亲自出面摆平,好教他们认清自己的身份。
俯拜在地的赵元楷一颤,连忙叩首:“臣知罪!”
沉默中,太子忍不住轻咳一声,旋即将貂裘裹得更紧,垂下目光打量着赵元楷鼻尖上的汗珠,面上露出几分慵懒自在。
“寡人知道,你善于谋身,想必已有了东食西宿的念头?”
赵元楷惶恐再拜:“殿下误解了,臣一心想为殿下除掉碍眼之人,因而操之过急,万万不敢有背弃殿下的念头啊……”
心知这是在表功劳、卖可怜,但李承乾却并不厌烦——因为这把刀的确是太好用了。
这一年来,赵元楷的人借力打力,修枝剪叶,颇是抑制住了那些依附越王的崭新羽翼只能蜷缩在太子允许的范围内生长。
而且……
比起武德朝有特殊情势,东宫经营自便,如今的东宫经营自身实颇受限制。比如东宫每年度支结算都要由詹事报与尚书省户部核算勾讫,要左仆射乃至陛下过目,为此从来谨慎依律,即便宫内自有府库自行支用,若是异常之账目多了也不免露出马脚,因而联络经营朝臣之事上出资不便。
而赵元楷,在前隋时迎合炀帝,积攒了大量的财富,任凭需要在朝中如何联络打点,从来连半个子都未向东宫索要,岂不称心至极?
“寡人又岂愿轻易地舍弃了你?”李承乾执起冒着热气的金盏,浅饮一口,舒服地吐了口气,“若非为了你办事还算得力,今秋要落地的人头里已有一颗是你。”
少年的储君,带着病弱之气,轻声慢语,却使人惊悚。
“谢殿下保全!”赵元楷叩首得砰砰作响,“臣之生死荣辱尽在殿下,日后必定尽忠竭力,誓死报效!”
“不要磕了。”太子赐下一道热饮,看着面前宠臣手指微僵地举盏一饮而尽,甚至不敢饮得不快,微笑道:“你在长安布设的人如今都已运转自如,我看你就不必留在长安了。想必你自己也想出去了。”
赵元楷自然想出去——他在长安时时小心谨慎,做事放不开手脚,且虽在吏部稽核可以收受不少孝敬,但比起他用出的金银,算起来仍是亏损。而若是能在地方掌权,非但可以放开手脚,捞回一笔也容易得很了。
太子思索着道:“以你的资历,许你外放刺史应该不难,回去等着吧。”
“臣,谢殿下!”
赵元楷恭恭敬敬退出了东宫,刚出了东宫视线之外,便忽地变了一副模样,从‘惶恐惊惧’变得‘悠然松弛’。
他对着池水,抬袖擦拭了额头的灰迹,松了松方才故作姿态所劳累的筋骨,哼着一曲江南的小调慢悠悠地朝仆从等候的地方走去。
太子今日召见,一则敲打,二则示恩,的确颇有些慑服人的手段。不过,放在他这混迹宦海二十年又乱世逐流的人面前,到底不过寻常而已。
如今东宫掌握的罪证随时可将他这般‘恶犬’尽数料理,宛如套在颈上的锁链——但若不需恶犬,又何需锁链?这也恰恰证明了太子离不开他,舍不得他。所谓敲打示恩,无非是希望恶犬尽忠职守而已。
“殿下。”近侍趋近,试探道:“今日是否还要在显德殿主持议论?”
“是。”李承乾坐正一些,但只觉浑身酸痛。
女官接下近侍投来的眼色,劝道:“殿下的身子,只怕不好劳累了。”
李承乾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快去筹备!”
“是。”
眼见几人告退,李承乾轻叹一声,瞥向自己此时尚康健的一双脚,默默不语。
几日来,他撑着愈见不适的身体,依旧维持着十分辛苦的安排。
起初,在两仪殿时,他分神不力,偶有犯错,陛下瞧见他蔫巴巴的样子,拿起的戒尺又放回去,最多以手掌在他掌心拍上两记权作惩戒。
过后,他开始显露出病症,陛下便立即将他例行的功课删减得几乎剩不下什么,又强令他留在东宫休养,暂停一切案牍劳形,更不必再往太极宫奔波。
病势如山倒,说得一点不错。太子回东宫休养没有几日,情形愈发不好起来,紧着用药调养仍来不及。
眼见着形势朝记忆中的情形发展,一面是对宿命般的足疾的焦虑,一面偏又见不到陛下,挣不得宠信,眼见青雀愈发独得便宜,这时候赵元楷还偏在他的运作下动身前往蒲州了。
内心煎熬,加之病中不适,他的脾气愈加不好,有时闹着砸了药碗,稍微有些力气了,便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强撑着也要继续写文章取悦陛下,病势便就此缠绵,总不见好转。
医官不得已,估计着太子的情形提前斟酌了更重的方子,又添了几味安神的份量,在太子硬将身体从虚弱熬至发热的当口煎了一吊子,好说歹说劝进去了。
不一会儿,药效发了,还在埋头看着卷宗的太子只觉渐渐困倦得睁不开眼,竟握着书册歪在凭几下面的席垫之上睡着了。
宫人们熟知太子的脾气,谁也不敢挪动,只是将枕、被抱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太子睡下,连太子手里攥着的书也不敢拿走。
昏昏沉沉的,倒至少能安心休息了。
李承乾觉得周身渐渐暖和起来,思绪蓦地散开,又蓦地游走到了什么奇怪的梦境里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眼前转过不少人去,一会儿是瞧见东宫里最瘦小的那个宫女被风吹走了,一会儿又瞧见圆滚滚的李泰毫无皇室威仪地拍着肚子,微笑说陛下要根据体重来重选太子了……任凭场景如何离奇,梦里的人总是无法察觉的,他依然昏昏地坠入到下一个梦境里——
熟悉的香料味蓦地传来,手中的书册被温柔地抽走……不用思考,他凭本能就知道这是母后。他贪恋地嗅了嗅熟悉的香气,像是婴孩沉溺在乳香中一般,莫名的安全感霎时充溢了身心。
不知是梦是醒,混沌之间,他唤着母后,絮絮地倾诉着——并非他不愿休息,实在是害怕百般出错,不及从前优秀,又恐病中生疾,因此失去宠爱,来日陛下嫌弃,加之偏爱青雀,被废了也未可知……
许是病痛之时心中最为脆弱,他这一大串倾诉就像决堤的水,一股脑倾泻出来,也不知说了多久,才被一声呼唤打断。
“承乾?”
一只手抚上额头,触感宽厚粗糙,摩挲着,并不像是母后的手。
似乎是猛地被这个念头惊醒,李承乾蜷缩着的身体抖了一下,强撑着力气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着怜爱的乌黑眉目,俊朗英武的面容,穿着那件熟悉的赭黄色圆领常服——不是母后,是陛下。
李承乾呆呆地四下望了望,母后竟并没有来,那刚刚是他在梦中将陛下当做了母后吗?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帝后的袍服常常一道熏香,染上同种味道简直太寻常了。
陛下抬手轻轻地在他发间摩挲,用他两辈子都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劝慰——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呢?承乾,你是我的骨肉,与我血脉相连,我怎会因你不能使我满意,因你病了、犯错,甚至久病生疾,就厌恶你呢?若真是这样,你做了那么些惹我生气的事,我岂非早应该厌弃你了?见你如此忧惧,我只有心痛。”
“你以为我对你严厉挑剔是为什么?你是上苍赐予大唐的储君,来日要接掌江山万民,为此,我对你寄予厚望,你明白么?”
“承乾,人非圣贤,莫要逼自己太紧了,日后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容阿耶慢慢教导你,如今做得不够好又有甚要紧?当心养病是好。”
李承乾怔怔地听着,任由陛下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听医官说你闹脾气总不吃药,日日苦熬自己做这些事,你这样下去,病怎么会好呢?你不好生保摄,岂不是更加容易久病生疾?”
不知哪一刻起,泪水自眼中滚落,愈来愈多。
莫名的心乱如麻,想追问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追问不清楚。
但他想要追问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矛盾——此刻所听到的话,和那个充斥着不安、恐惧、愤恨、阴暗的回忆之间的矛盾;也许……是那个遥远的前世的君父,那个总是教他看不清楚的身影和过分清晰的…轻蔑淡漠的语声。
“不要哭了。”眼前的陛下抬起手,温热的指腹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竟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不安,也一并抽去了因为不安而强撑的力气,他忽然觉得好生疲倦。
他忘记了最终是如何被宫人搀扶到床榻上的,也记不清陛下离开之前又叮嘱了什么。脑中嗡嗡作响,只是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
他不敢、不能,也不肯相信——
你纵容青雀,只是因为纯然的慈爱吗?你真的不曾因为对我的嫌恶而向朝臣试探你的废立之心吗?我一旦行差踏错可以任由谏臣指摘,而稍被慢待的青雀就可以得到你大发雷霆的庇护——只是因为我是太子吗?无论我如何歇斯底里,败坏纲常,你都不屑一顾、冷眼旁观——并非是在等待我被朝野共弃,好摆脱‘废除嫡长’带来的祸端和争议么?
废立储君之前的那数月里,你做的种种举动,是真的想要保全我吗?
……桩桩件件,雪片般的回忆纷纷飞涌而来,带着无数问句充塞了脑海。
当这些回忆被换个角度、换种理由去看时——
一个早已被埋沉在记忆深处的场景猛地撞开了一切杂绪,倏然浮现。
在禁室内,废太子免死的消息忽然传来,令他这个本已准备受死的罪囚不敢置信。
那时,满心‘败者为寇’的他,认定那是陛下的虚伪作秀——以此显示君父的仁慈无辜,羞辱他这逆臣贼子,令他的恶劣罪行受天下人的唾弃和谴责。
此刻,他忽然间很想问一问他的陛下、他的阿耶:你为什么要保下我的生命?
你本是这世上最荣耀最骄傲的人,你知道我一切丑恶的行径,我本是你的仇敌、你的耻辱,你为什么要保下我的性命呢?
或许,这免死的决定,绝非什么虚伪的求名、诛心的羞辱,而是一个父亲,在一切无法挽回之际,所能给那个孩子的最后的、唯一的爱护。
忽如其来的冲击,将他整个人浸入了巨大的茫然和酸楚之中,百味杂陈,难以言表,空余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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